來人霜鬟雪鬢,神色冷峻,白衣雪認出正是唐樨,心下大奇:“沐世伯為何見到唐樨會如此害怕?”突然間一個念頭在心中一閃,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隻覺這個念頭太過荒唐,細思極恐,故而剛剛浮上心頭,便即壓了下去,一時間恍恍惚惚,勉力自己不去往深裏想。


    唐樨走到沐滄溟的麵前,將他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冷冷地道:“沐莊主,你還認得我麽?”聲音雖冷冰冰的,然而語音微微發顫,胸口劇烈起伏不定,顯是極力壓抑著內心的激蕩。


    沐滄溟呆呆地凝視著唐樨,一張青鬱鬱的臉皮,變得黯黑,隔了良久,說道:“你……你是……蜜糖兒……”


    唐樨聽見“蜜糖兒”仨字,身子猛地一震,淚水霎時盈滿眼眶,臉上卻露出一絲笑容,隻是笑容難掩無盡的淒涼和憤懣,冷笑道:“我還道沐莊主貴人多忘事,早已……早已將蜜糖兒忘了呢。”


    沐滄溟長歎一聲,苦笑道:“我怎麽會忘了你?這些年來,我時常會想起你,夜裏也會經常夢到你。蜜糖兒,我……我對你不起。”


    沐滄溟當麵承認錯誤,這一幕唐樨不知在夢裏夢過了多少迴,然而今日夢境作了真,聽到他當眾認錯,她的臉上表情複雜,心頭不知是喜還是憂、是樂還是悲,百般滋味一起湧來,佇立當地說不出話來。


    白衣雪站在一旁觀貌察色,方才的念頭再次冒了出來,心頭頓時一片雪亮:“當年欺騙了唐樨的感情,並盜走了鴆羽白的那個‘謝檀’,並非杜硯軒,而是沐滄溟!”


    多年以前,沐滄溟的恩師突發重疾,臥床半年有餘,最終不治而逝,沐滄溟得以接任沙湖山莊的莊主。其時沐滄溟不過二十五六歲,便已是四大山莊的一莊之主,可謂年壯氣盛、意氣風發。也就在這一年的冬天,他在江南西道上因一件小事與人起了紛爭,對方心胸既狹隘,身手又極狠戾,言語失和之後,冷不丁發射毒箭將沐滄溟打成了重傷。


    沐滄溟在床榻上躺了一個多月,方才養好了毒傷,他無論如何也難以咽下這口惡氣,其後又找到了對方,欲報一箭之仇,卻敗下陣來,還險些送了性命。


    這一迴受傷更重,沐滄溟在山莊足足養了三個月的傷。這三個月之中,他思前想後,想到對頭善於施毒,若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毒斃對方當是最為快意的報仇。論起施毒之術,四川唐門的鴆羽白、佛頭青和僧眼碧,可謂冠絕武林,別無二家。然而唐門以絕門毒藥和暗器立威江湖,自是不肯輕易相與,但複仇的烈火燒得他備受煎熬,下定決心潛入唐門,覓機而動。


    沐滄溟隻身西行,找到華鎣派的一名好手,故意上門挑釁,假裝不敵,被那人以華鎣派的獨門兵器“透甲穿心刺”所傷。他化名謝檀,來到唐家堡,求見宗主唐思遠,借口自己遭華鎣派的追殺,請求托庇於唐門。


    沐滄溟留在唐門之後,為人謙遜老實,做事又勤快,累活苦活都搶著幹,深得唐思遠的喜愛。隔了半年,唐思遠便將他召入府內,貼身使用,沐滄溟由此得以經常接觸到唐思遠的獨生女兒唐樨。


    沐滄溟相貌堂堂,做事又穩重勤勉,唐樨正值情竇初開的年齡,與之相處日久,不免情愫暗生、芳心暗許。唐樨的傾慕之情,沐滄溟自也明白,他正發愁一直沒有良機盜得唐門的絕門頂級毒藥,於是趁勢與唐樨交往,二人時常幽期密約。一人實有意,一人雖是假情,卻也假戲真做,一對少男少女交往不久,遂定鴛盟。沐滄溟向她許諾今生永不相負。


    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二人的私情,終於有一天被唐思遠發覺。唐思遠對沐滄溟以怨報德,勾引自己懵懂無知的獨生女兒,大為光火,震怒之下將沐滄溟痛打一頓,要將他掃地出門。無奈唐樨對沐滄溟情比金堅,見狀以死相逼,唐思遠隻有這麽一位寶貝女兒,隻好悻悻作罷,不過自此對沐滄溟十分冷淡,臉上再無昔日笑容。


    如此又過了半年,沐滄溟終於覓得了一個良機,偷到唐思遠藏在秘處的藥弩房鑰匙,入庫盜取了鴆羽白。他得手之後,心知此事非同小可,唐門一旦查究起來,唐樨也無法保住自己的性命,於是連夜離了唐家堡,日夜兼程,一路向東而去。


    沐滄溟迴到沙湖山莊,過了大半年,也未見唐門有人找上門來,心中漸漸寧定。他哪裏知道,自他不辭而別之後,唐思遠曾派人四處查訪,無奈白沙鎮與唐家堡相隔甚遠,且兩家之前全無半點瓜葛,是以派出去的人,始終未曾踏步白沙鎮。鴆羽白被盜,遍尋無果,且與自己的寶貝女兒有著極大的幹係,唐思遠憂憤成疾,一年後終是鬱鬱而終。


    自己的心上人盜取了門中的至寶,父親為此悲憤而亡,這些年以來,唐樨沒有一日不是活在無盡的悔恨和痛苦之中。


    隔了一年多,唐門始終沒有找上門,沐滄溟心知事情終未敗露,暗自慶幸。他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摸清當年那個對頭的行蹤,然後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悄悄潛入對方家中,以鴆羽白將其毒斃,自是神不知鬼不覺。


    其後數十年,沐滄溟安安穩穩當他的沙湖山莊的莊主,與唐門再無半點瓜葛。去年暮秋,唐滯、唐濘忽然現身白沙鎮,令沐滄溟著實吃驚不小,他對眾弟子推說自己要外出訪友,其實並未走遠,而是兜了一個圈子,又迴到了沙湖鎮,一直隱匿在了暗處,密切關注著唐滯、唐濘的一舉一動。其後唐滯、唐濘在鎮上濫殺無辜、威嚇沈重,他都一一瞧在了眼底。


    沐滄溟一邊暗中觀察,一邊苦苦思索,唐滯為何會突然造訪白沙鎮?數十年過去了,唐思遠即便無病無災,也該燈枯油盡,不在人世了,唐樨也應早已嫁為了人妻。他殊不知此迴唐滯、唐濘來到沙湖鎮,確是與他有關。


    當年被沐滄溟毒斃的那個對頭名叫郭嵩,乃是蒼梧派的高手,其師兄弟及家人,都懷疑是郭嵩一位善於使毒的仇家下的毒手,多年以來,雙方為此爭鬥不休,死傷極重。直到一年前,兩家又起一場惡鬥,十餘名好手非死即傷。對方陣中一名重傷的漢子倒在血泊之中,已是奄奄一息,慘然說道,“大夥兒拚殺了這麽多年,死的死,傷的傷,不知其中有多少冤魂怨鬼?”語中深含淒涼之意。


    蒼梧派一位深諳世故、頗有識見的殷姓老者,聞言不禁心念一動:“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莫非這些年,我們真的是找錯了人,冤枉了對方?”問道:“閣下說受了冤屈,何以自證清白?”


    那漢子苦笑道:“何須自證清白?貴派口口聲聲咬定是我們下的毒手,害死了郭嵩,到底是也不是,你們去尋一位高明的大夫來查驗骸骨,不就真相大白了麽?”那漢子說完這幾句話,便即斷氣。


    蒼梧派的這位殷姓老者迴到本門之後,召集大夥兒一起商議。眾人均覺倘若重新挖出逝者的屍骸,查出真兇,真相自此大白於天下,既能告慰逝者的亡靈,也是對這些年雙方爭鬥不休的冤魂一個交代。於是眾人重金從臨安城的和劑局請來了一位名醫,打開了逝者的棺槨,請名醫現場為逝者驗傷。那名醫仔細驗視了逝者的骸骨之後,蹙眉沉吟良久,不發一言。


    眾人一再追問,那名醫方才說道,從查驗逝者遺骸的中毒跡象來看,毒物似是來自四川唐門,隻是時隔多年,骸骨中的毒素早已揮發淡化,他也並無十足的把握,不敢妄自臆斷。


    眾人急問怎生是好,那名醫說道,“起死迴生”沈重醫術精湛,住得也不遠,何不請他前來?眾人迴道,此節大夥兒早已想到,隻是沈重於數年前雲遊在外,蹤跡難覓,否則也用不著舍近求遠,跑去臨安將你老先生請來。


    那名醫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要想查出真相,法子倒還有兩個,一是去請四川唐門的嫡係弟子前來驗傷,是否是唐門的毒物,一查便知;二是自己在和劑局有一位同僚,叫作施鍾謨,他是沈重的師哥,醫術之高不在沈重之下,若能將他請來,郭大俠中的到底是什麽毒,當可憑斷。


    眾人心想,施鍾謨在朝廷當差,公務羈身,請不請得來,誰也說不準,而逝者的屍骸不能長久曝露在外,還是跑一趟四川唐門較為穩妥。於是那名殷姓老者親赴唐家堡,拜謁了唐門密宗的宗主唐泣。鴆羽白被人竊走已有數十年,想不到這些年過去了,竟在荊湖南路出現蛛絲馬跡,唐泣大感震驚,然而其時唐門的比武大會在即,他實在難以抽身,於是派了唐滯、唐濘隨那名殷姓老者一起前去一探究竟。


    唐滯查驗了逝者的遺骸,確是鴆羽白的中毒跡象,心中百端交集,暗想老天不負有心人,數十年過去了,今日終叫自己探明了鴆羽白的線索。他請殷姓老者將郭嵩生前的仇家一一列舉出來,當看到沐滄溟的名字時,不禁心中一動。


    唐滯桀驁自恃,也不迴唐家堡與唐泣等人商議,當即帶著唐濘趕赴白沙鎮。他雖極度自負,卻也絕非魯莽之輩,心知四大山莊不是尋常的武林門派,沒有十足的證據之前,不能擅闖沙湖山莊,於是他心生一計,在白沙鎮大開殺戒。恰好其時沈重從外雲遊歸來,唐滯又數度闖入沈重的宅邸,百般恫嚇,想以此激出沐滄溟,再行當麵質辯。


    沐滄溟發覺唐門的蹤跡,早已驚疑不定,唐滯將白沙鎮攪得天翻地覆,他隻是躲在暗處沉機觀變。直到那一日白衣雪路過白沙鎮,眼見唐滯、唐濘濫殺無辜,忍不住挺身而出,唐滯最終死於自己本門佛頭青的劇毒。躲在暗處的沐滄溟應勢而動,出掌打死了唐濘,其後杜硯軒在收殮唐滯和唐濘屍身之時,又拿到了星流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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