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婆婆續道:“莊主去後,雪姑呆坐在大堂之中,直到天黑,身子一動也不動。我見她這樣,也沒法子可想,端了一杯水遞給她。雪姑問我,‘芮姨,我是不是一個壞女人?’說來也真是奇怪,我的爹爹,還有……三哥,都慘死在金人的手中,我對金人恨之入骨,然而……然而我知道了雪姑也是金人後,卻怎麽也對她恨不起來……她是多好的一個人啊,平常對我們這些下人,連一句重話也不會說。我安慰她說,‘雪姑,你千萬不要瞎想。我們隻知道我們的雪姑,是一位好姑娘。’”


    白衣雪心中一股驕傲之情油然而生:“我媽媽實是一位美麗又善良的女人,芮婆婆她們都很喜歡她。”哽咽道:“婆婆,婆婆,你的心腸才好呢……”


    芮婆婆道:“我就勸慰她說,‘雪姑,你對莊主的一片癡情,大夥兒都是知曉的,誰也不會怪你。再說了,你生在金廷帝王之家,那也是你自個選擇不來的,不要太過自責了。莊主過幾日想通了,也便迴來的。’雪姑淒苦地搖了搖頭,說道,‘我是女真人,他……他再也不會理我了。’我就說,‘不會的,你對莊主一片深情,他不會棄你而去的,何況你們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雪姑臉色慘白,緊緊地咬著下嘴唇,都咬出了血來,說道:‘可是……可是我是女真女子,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的。’我又說,‘女真人又怎麽了?女真人、漢人、奚人、渤海人,還有迴鶻人、契丹人,不都有通婚的麽?在我的眼裏,隻知道你是雪姑,大夥兒都喜歡的雪姑,你是女真人也好,是漢人也罷,跟我們都毫不相幹。’”


    白衣雪將芮婆婆一雙粗糙的大手緊緊握在手中,嗚咽道:“婆婆,你……你真好……”


    芮婆婆嘴邊泛起一絲難以察覺的淒涼之意,緩緩說道:“果然過了幾日,莊主迴到了山莊。他胡子拉碴,衣服上也沾染了不少的汙泥,見到了你媽媽之後,說道,‘雪姑,這幾天我想了很多很多。雖胡漢有別,然情之所鍾,猶當不離不棄。我是這樣想的,希望你也這樣想,好麽?’雪姑聽了‘不離不棄’四個字,頓時笑靨如花,幾天來的無盡哀愁、憂煩,霎時煙消雲散。可是好景不長,沒過幾日,山莊又來了一人……”


    白衣雪尚未高興片刻,聽了心中不禁一沉,問道:“又是金廷派來的?”


    芮婆婆歎道:“不錯。這迴此人帶來了金廷郎主的口諭,說是……說是你媽媽明日倘若不肯下山,迴到他的身邊,他便要遣派大軍,血洗歲寒山莊,將全莊殺個幹幹淨淨。”


    白衣雪“啊”的一聲,驚唿出聲。芮婆婆續道:“那人傳了金廷郎主的口諭之後,也不多作勸解,徑自去了。他之如此這般,自是表明金廷郎主的決心,他的口諭絕不可違抗。金使走後,莊主和雪姑麵麵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到了次日,莊主對雪姑說道,‘我考慮了一個晚上,我們既然無法和你父兄相抗,不如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雪姑見他竟肯為了自己,舍卻山莊數十年的基業,大是感動,流淚說道,‘不成的,那不成的……’”


    白衣雪心中亦覺別無他路可行,惟有遠走高飛,忍不住問道:“為何不成?”


    芮婆婆道:“莊主當時也是這般相問,雪姑苦笑著說,她最是了解父兄的手段,此時隻怕朝廷的大隊人馬,已經將山莊圍得水泄不通了。莊主聽了,半信半疑,他悄悄出了山莊打探,果然金兵已經扼守住了所有的下山通道,不要說是人了,便是一隻鳥也飛不出去。莊主垂頭喪氣地迴到山莊,麵色凝重,大夥兒見到他的神情,不用問也都知道了雪姑所言非虛。日上三竿,太陽越升越高,大夥兒的心,卻是漸漸沉了下去。彷徨無措之際,又有人來到山莊,求見雪姑。這迴來的是雪姑當年的一位親信,叫作徒單斜速烈。他對雪姑說道,山下親領大軍的,正是雪姑的兄長,一旦過了午時,雪姑若還不肯下山,她的兄長就會下令進攻,到那時大軍開到,任誰都無幸免之理。徒單斜速烈不忍心他們兄妹手足相殘,故而主動請纓,上山再作說客,實則是為示警而來。”


    白衣雪呐呐地道:“他……他是我媽媽的兄長,難道忍心殺死……自己的親妹子?”


    芮婆婆歎道:“徒單斜速烈走後,雪姑眼中露出絕望的神色,說道,‘你們有所不知,我的這位兄長自幼便在軍中長大,性情剛硬,向來鐵麵無情。如今他既得了我父皇的旨意,是絕難得他照望的。’莊主毅然說道,‘雪姑,既然如此,我們生而同衾,死亦同穴,死在一起便是了。’雪姑瞧了一眼抱在懷中的你,淒苦地搖了搖頭,說道,‘雪兒這般小,都還沒有見過世華,怎能忍心叫他和我們一起共赴黃泉?’莊主聽了,臉如死灰,默然難言。雪姑又說,‘我現在就下得山去,去見我的哥哥。他畢竟是我的親人,我求他放過你們,總有一線生機,好過大夥兒在這坐以待斃。’莊主淚水奪眶而出,說道,‘雪姑,你還迴來麽?’雪姑淒然道,‘隻要有一絲的機會,我都會迴到你的身邊。’莊主淚如雨下。雪姑強忍著眼淚,又安慰說,‘憺哥,我們此刻是生離,還未到死別的時刻。我走了之後,你要將雪兒健健康康撫養成人……’莊主哽咽道,‘是,你放心吧……’”


    白衣雪愴然淚下。芮婆婆眼中也是噙滿了淚水,說道:“雪姑將你親了又親,眼見時辰將至,方才戀戀不舍,一步三迴頭地下了山去。莊主直到她瘦小的身子轉過一片山坳,再也瞧不見了,忍不住放聲悲哭。他深知自此一別,再見不知是何年何月。大夥兒也都跟著哭了起來。雪姑忽地又跑了迴來,對著莊主說道,‘憺哥,你要等我迴來……即使我再也迴不來,我的餘生沒有了你,但我的心底,就隻有你,隻有雪兒……’說罷掩麵哀泣而去。莊主聽了她這話,哭得更是傷心。”


    白衣雪抽泣道:“我媽媽她……她後來……迴來了麽?”


    芮婆婆道:“你媽媽下山後,料是說服了她的兄長,也就是你的舅舅,當天金人的大隊人馬消失得幹幹淨淨。可是……可是自此以後,你媽媽也消失得幹幹淨淨,再也沒有一點音問。莊主曾秘密潛入金都上京,意欲能夠見到雪姑一麵也好,無奈皇宮殿宇極多且宮禁森嚴,竟是沒有雪姑絲毫的訊息和行蹤,莊主隻得悻悻而歸。一年多之後,有一天徒單斜速烈忽然來到山莊……”


    白衣雪心頭一顫,道:“他……他來做甚麽?”


    芮婆婆搬過凳子,坐到了白衣雪的身邊,將他半摟在自己的懷裏,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緩緩說道:“徒單斜速烈說,雪姑迴到皇宮之後,受到了父兄的嚴加看管,先是被送到了生女真完顏部世居的按出虎水,日夜由人監視,以示懲戒。莊主這才明白他到得上京之時,雪姑遠在關外的按出虎水受戒思過,如何能夠尋得她的蹤跡?徒單斜速烈又道,其後金廷郎主思女心切,有所迴心轉意,著人去往按出虎水接雪姑迴京,豈料路上雪姑染了風寒,且她因日夜思念莊主和兒子,鬱久成疾,身子本就虛弱,迴到京城病情愈發重了,一臥不起。金廷郎主找來了太醫,就連京城內的名醫也都請到了宮中,替雪姑會商集診,無奈病屙難愈,無力迴天……”


    白衣雪“啊”的一聲,到了今日方知生母原是病故而亡,不禁淒然淚下。


    芮婆婆老淚縱橫,說道:“徒單斜速烈從懷中取出一枚白玉指環和一張花箋,說是雪姑臨死之前,托他帶給莊主,並請他轉告莊主,她此生能夠遇見莊主,雖死無憾,惟願莊主好好活下去,將孩子帶大成人。徒單斜速烈既完成公主之遺命,便即灑淚而別。待他走後,莊主打開花箋,上麵寫的是:


    “撚指環,相思見環重相憶。願君永持玩,循環無終極。”


    字跡秀媚清麗,莊主認得正是雪姑的親筆,而其間數字字跡模糊,似為淚水浸染。莊主手捧花箋,指摩玉環,想到見指環如見其人,本待會麵尚自可期,然而斯人已逝,自此陰陽永隔,指環雖可永久持玩、循環無極,卻是徒留無限的悵恨罷了。他悲從中來,泣不可抑,淚水滴落下來,將花箋上的那些字,全都打花了……”


    白衣雪心中默念:“撚指環相思,見環重相憶。願君永持玩,循環無終極。”細細揣思其意,淚如泉湧,抽泣道:“我媽媽……她葬在了哪裏?”又想:“玉瀑宮掛的那幅蔡伸的詞作,‘人何在、花空委’,‘念當時風月,如今懷抱,有盈襟淚’,他……他應該也是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我娘。”


    芮婆婆道:“徒單斜速烈說,雪姑病故之後,金廷郎主以公主之禮,將她安葬在了上京北城外的睿陵附近。莊主曾去往上京,無奈陵區駐有重兵,無從祭奠。後來聽說又改葬胡凱山,前幾年又改葬中都的大房山。”


    白衣雪暗下決心:“日後須尋個時機,到媽媽的墳頭上香祭拜一番,讓她瞧一瞧我這個兒子。”芮婆婆輕撫白衣雪的頭發,說道:“雪兒,你心底是不是怪莊主這些年來,一直不肯認你?”


    芮婆婆此問,正是困擾白衣雪的謎團,見她主動問起,倒是一怔,道:“是。他……他為何不肯相認?”


    芮婆婆歎了口氣,說道:“在莊主的心底,你比他的性命還重,若能相認,他豈有不認自己親生兒子之理?這其間的緣故啊,隻因雪姑病逝之後,金廷的郎主遷怒於莊主,數迴派人前來,尋他的不是。莊主擔心金廷的郎主,一旦得知雪姑在這個世上,還有一個兒子,勢必要強行奪走,再說了,江湖中若是知曉了你的身份,隻怕那些人的唾沫星子,也會把你們父子給湮沒了。因而……因而這些年來,他一直隱忍不發,隻說你的父母早已雙亡,你是他自幼收下的關門弟子,然而他的心底,又是有多苦呢。”


    白衣雪恍然大悟,想到胡忘歸十餘年來,日夜守著身邊的兒子,竟是不能相認,其內心的苦楚和煎熬,自是可想而知,忍不住又流下淚來,先前對師父胡忘歸的諸種不快、猜疑和嫌怨,也都隨著這淚水,一起流逝了。連日來的陰雲,一直沉甸甸的積壓在心頭,到了此時,全部煙消雲散,渾身上下,驀地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輕鬆。


    轉念又想,媽媽一生雖是短暫,未能與心上人相守到老,然而二人鬆蘿共倚,處過了一段極盡恩愛纏綿的日子,人間至樂,不外如是。想到這一層,心中又是欣慰,又是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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