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方霈娓娓說道:當年自己的祖師奉命南下,路過雁蕩山時,歎其萬峰爭雄,懸嶂蔽日,是為寰中絕勝之地,便即停駐下來,於南雁創建了蒼葭山莊。祖師篳路藍縷,廣收門徒,傳授他們武藝,匆匆不過數年,山莊日益興盛起來。雁蕩地區本來盤踞著一位姓姬的劇盜,專靠打家劫舍營生。祖師門徒之中,多為當地的青壯鄉民,他們習武之後,屢屢抗禦姓姬的劇盜及其黨羽,令其無法再魚肉鄉民,胡作非為。


    姓姬的劇盜不堪受辱,一日孤身來到蒼葭山莊,要與祖師決鬥。二人你來我往,激鬥二百餘迴合,祖師一劍將其刺成重傷。姓姬的劇盜倒地求饒,起誓自此不再踏入雁蕩山半步。祖師宅心仁厚,也便饒過了他的性命,隻挑斷了他的琵琶骨,令他無法再為非作歹。


    豈料當年祖師的一念之仁,卻就此埋下了禍根。如此又過了二十餘年,忽一日有人來到南雁,自稱姬峰,乃是那名銷聲匿跡多年的劇盜後人,今日登門,要替其父報取當年的一劍之仇。


    祖師其時已經仙逝,蒼葭山莊的莊主正是盧驚隱。仇家之子尋上門來,自是由盧驚隱替師接下。二人此番劇鬥,激烈不下當年的那一場,勝敗卻是迥異。原來那姓姬的劇盜逃到外地之後,無意間得了一部稀世的武學秘笈。他琵琶骨被挑斷,武功已然全失,且無法再行恢複,便令其子姬峰潛心修習武學秘笈中的精絕劍術。倏忽十餘年,姬峰長大成人,自許劍術天下無雙,便上山為父尋仇而來。


    姬峰修習的這套劍術確是絕卓,武學的造詣已在當年其父之上,而盧驚隱不過得了師父的八成真傳,此消彼長,高下已判。姬峰隱忍多年,為的就是出一口鬱積在胸的惡氣,眼見盧驚隱傷在自己劍下,卻不急著痛下殺手,傲然說道,隻要是蒼葭山莊中人,無論是誰,也無論幾人,隻要能打敗他,兩家的世仇便可一筆勾銷,否則蒼葭山莊就此搬出南雁,永遠不得入境一步。


    姬峰自負神劍無敵,本意隻為將盧驚隱羞辱一番之後,再行驅逐。然而他隻道自己算無遺策,卻不想蒼葭山莊卻隱有一名武學高手,那便是盧驚隱的夫人。盧夫人亦是出自武學世家,她與盧驚隱結婚後,夫婦二人鸞鳳和鳴,極為恩愛。閑暇之餘,盧夫人與盧驚隱共創了一套劍法,夫婦雙劍合璧,可謂精妙絕倫,隻是江湖中無人知曉。


    伉儷情深,盧夫人眼見夫君臨此危難,豈會袖手旁觀?她不顧自己有孕在身,當即下場與盧驚隱聯手抗禦姬峰。


    他們夫婦這套自創的劍法,是從四象八卦中衍化而來,變幻繁複,施展出來氣象萬千:雄劍古樸凝重,一招一式全無半點的花俏,卻是馭以渾厚的內力使將出來,中者非傷即死;雌劍靈動飄逸,兔起鳧舉,漫天的劍影之中亦是殺機潛藏。


    雙劍聯壁,威力驚人,姬峰將所學劍術全部施展出來,依然慘敗於盧驚隱夫婦之手。雙方鬥到緊要處,盧夫人揮出一劍,更是在姬峰的臉上,自上而下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若非盧夫人心慈好善,手下留情,這一劍足可開顱破腦,令其命喪當場。


    盧氏夫婦心想冤家宜解不宜結,又念其為人恭孝,並無大惡,也便不與他為難。姬峰自此銷聲匿跡,江湖之中再無訊息。


    蒼葭山莊躲過一劫,上上下下無不歡喜異常,事過之後,大家又都心有餘悸。不料這一場劇鬥,盧夫人就此動了胎氣,最終導致胎死腹中,盧夫人亦難產而亡,釀成一屍兩命的慘劇。


    盧夫人撒手長逝,令盧驚隱淒入肝脾,悼楚不已。他深覺夫人的死,實係自己無能之故,是以多年以來,他孤鸞寡鶴,始終未再續弦。他每每念起亡妻,常自借酒消愁,然而酒入愁腸,化為萬千煩憂更是難解,久而久之,到了後來,竟至每日必飲,無酒而不歡了。


    白衣雪聽了秦方霈道出這其中的原委,心下嗟籲:“盧世伯嗜酒如命,原是這個緣故。盧世伯對夫人鏤骨銘心,實是一位重情重義的癡情男兒!”轉而想起那一迴與楊草飲酒,楊草說文人墨客謂酒是釣詩鉤、掃愁箒,他則認為酒是豪膽藥,是勃興君。其實酒還是酒,隻不過是喝酒的人心境不同,酒的滋味也就不同罷了。繼而又想起自己的奇幻身世,一時愁緒直湧心頭,迴到了房中,獨自悒悒不樂良久。


    這一日未至卯時,白衣雪早早醒了。昨夜一場春雨,山中霧氣彌漫,空氣濕漉漉的,略帶寒意,想到山莊周圍景色極佳,尚未得空玩賞一番,白衣雪便出了山莊,信步而遊。一路之上,布穀鳥的叫聲在山穀間迴蕩,清亮悠長。


    他來到一處崖頂,憑欄凝眺,山間嵐氣襞積,縹緲的雲煙一鋪萬頃,波起峰湧,如臨大海之濱一般,心情不禁為之豁朗,想起昨夜自己惆悵難眠,其實個人的悲歡離合,與這悠悠天地相比,是何其的微不足道?


    他臨風佇立,漸漸的,眼前的天空由湛藍轉為橘黃,白茫茫的雲海上,現出一簇黃色的光暈來,黃色的光暈越來越亮,突然之間,一道霞光從雲際迸瀉而出,紅日初照,浮光躍金,令白衣雪大為驚歎,腦中不由想起百裏盡染吟詠的詩句:“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間萬事細如毛。野夫怒見不平處,磨損胸中萬古刀。”正自傷感之際,耳邊驀地聽到有人高聲吟道:“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語聲淒婉,蘊含了無盡的悔悵和傷痛,當真是沉哀入骨,此恨綿綿無絕期了。


    那人隱匿在一處山崖背後,白衣雪雖看不見其人,但聽出聲音正是盧驚隱,心想:“原來盧世伯比我起得還要早。”循聲踱步過去,果見晨曦中的一處懸崖邊上,盧驚隱煢煢孑立,山風吹得他的衣袍獵獵作響,身子卻紋絲不動,仿若木雕泥塑一般。


    白衣雪正待輕咳一聲,盧驚隱忽道:“暮鹽,穀子雨一下,布穀鳥催耕,農夫們跟著就要忙活起來啦。”


    白衣雪才知他早已發現了自己,急驅數步,來到他的身後,說道:“盧世伯早。”


    盧驚隱微微點頭,說道:“穀雨前後,種瓜點豆。這春雨貴如油,但願今年老百姓能有個好收成。”


    白衣雪望著雲霧繚繞的山穀,道:“老百姓盼的是太平,不然就算有了好收成,還不都叫官府征了去?種糧的反而忍饑挨餓,沒有糧食吃。”


    盧驚隱長歎一聲,半晌不語。隔了良久,他緩緩轉過身來,道:“我本想留你在山莊多住些日子,但你此行耽擱日久,你師父必定十分擔心。你明日便啟程吧,世道多艱,一路須多加小心。”


    白衣雪道:“是。煖寒會小侄恭候世伯大駕。”


    盧驚隱沉吟道:“聽說金主完顏亮數年前遷都中都,近年又有南侵之意,恐怕又要大仗要打啦。宋金一旦開戰,你師父的日子過得就更難了。等我見到你師父,還是力勸他就此南下,免受金人的醃臢之氣。”


    白衣雪道:“是。”


    二人佇立良晌。盧驚隱忽道:“暮鹽,你知道世上哪兒的露珠最美麽?”


    白衣雪微微一征,茫然道:“小侄不知,還請世伯賜示。”


    盧驚隱轉身蹲了下來,指著腳旁一叢金星草上的露珠,說道:“暮鹽,你看這露珠,個個晶瑩剔透,仿佛女子的珠淚一般。世上最美的露珠,莫過於這南雁春日的朝露了。”


    白衣雪凝目瞧去,金星草的枝葉上綴著一粒粒飽滿晶圓的露珠,煞是好看,心中一酸:“盧世伯說這露珠就似女子的珠淚一般。他眼底瞧的是露珠,這些年心底流淌的,不都是思念亡妻的淚水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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