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喜慶的壽堂如死一般的沉寂。


    勞牧哀諦視蘇眠愁良久,忽地冷笑道:“眠愁,你如今體會到喪子之痛,有多痛了麽?”


    他話音甫畢,蘇眠愁臉色慘白,雙目瞪視著勞牧哀,渾身顫栗不止。眾人見了這等情勢,無不大感震驚,人人心中都升起了一個大大的疑團:“教主為什麽對蘇眠愁說是‘喪子之痛’?難道……勞沚菁竟是蘇眠愁的兒子?”


    蘇眠愁瞧著勞沚菁的屍身,眼中漸漸流下淚來。隔了良久,他身子猛地一顫,咬牙勉力鎮靜,緊握雙拳,向著勞牧哀澀聲道:“教主,你害死……我的兒子,你真好手段。”悲憤之下,嗓子已然嘶啞了。


    情僧、尹笛寒等人察言辨色,已然明白原來勞沚菁並非勞牧哀的兒子,而是蘇眠愁的骨血,也正因如此,蘇眠愁一反常態,對勞沚菁襲承教主之位並無異議。


    周岸孤身負重傷,躺在椅子上,想明白了其間隱藏的關節,心中的怨恨消了大半:“原來他……他是要將教主的位子,讓給自己的兒子。”


    勞牧哀手拈白須,眼中露出一絲令人難以察覺的快意,道:“你的手段也厲害得緊啊,姑孰奚家的‘五彩斑斕手’,嘿嘿,了不得。”


    蘇眠愁心頭劇震,情不自禁向後退了數步,驚道:“你……你……”


    勞牧哀目光如兩道冷電,冷然道:“五行五髒合化相生,木青、火赤、土黃、金白、水黑,是五行所化之正色;肝青、心赤、脾黃、肺白、腎黑,則是五髒所化之正色。然而傷者身中五彩斑斕手,五髒六腑皆損,正色皆變為病色,青而兼白,白而兼赤,赤而兼黑,黑而兼黃,黃而兼青。嘿嘿,五色皆變,閻王收人,哪裏還能活命?”


    勞牧哀這番話旁人聽了也還罷了,蘇眠愁聽了,卻不啻是巨雷轟頂。他盯視著勞牧哀,如同見到鬼魅,眼中的憤怒之色,已轉為惶懼。


    蘇眠愁何以如此驚懼,原是這其間牽涉到一樁當年極為轟動武林的公案。


    勞牧哀早年忙於教務,直到四十多歲時方才娶妻,婚後一年生下一子,名叫勞恪誠。


    勞恪誠為人聰慧,性情謙遜,深得勞牧哀的喜愛。他長到十餘歲時,便協助父親打理教中的事務,處事成熟穩重,頗有乃父風範,全教上下無不對其讚譽有加,勞牧哀對其亦期望甚高,欲待兒子經過一番淬火曆練,日後繼承自己的衣缽。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勞恪誠二十一歲那一年的冬天,被派往江南東路姑孰城處理一件緊急教務,不想竟被人一掌擊斃,橫死在了道上。


    情教教主的獨生愛子遭人毒手,死於非命,在江湖上引起極大的震動。勞牧哀白發人送黑發人,如何不悲痛萬分?他親率情教一眾的高手,齊赴江南東路,查訪兇手,誓要替子報仇。在檢視了勞恪誠的傷情後,眾人卻對其究竟死於誰人之手,爭論不休。


    原來勞恪誠的心、肺、肝、脾、腎,皆被人以極其罡猛的掌力震裂,兇手竟是一掌將之擊斃。勞恪誠自幼習武,已得勞牧哀六七成的真傳,又兼年輕體壯,尋常人物焉能輕易將他一掌打死?眾人一番合議,均覺若非親近熟識之人趁其不備,決然難以偷襲得手。至於如此狠戾的手法,有人說是崆峒派的截心掌,有人說是少林派的千佛降魔手,又有人說是嘉興府常氏的無常幻滅手,一時言人人殊。


    勞牧哀傷心欲絕,著人將兒子的屍身運迴冷翠峰,放入冰窖之中保存,自己則趕赴嵩山少林寺探尋真相,又另派教中的情根長老和情葉長老,分赴渭州的崆峒山和兩浙西路的嘉興府兩地,進行查訪。


    勞牧哀來到少林寺,其時的少林方丈崇證禪師親自接待了他。待得了解勞牧哀的來意後,崇證禪師說道,寺中修習千佛降魔手的僧侶眾多,然而修習此功,能打傷勞恪誠的高手,惟有他的師弟崇光禪師一人。不過崇光禪師為人質樸,空心無掛,平日裏農禪並舉,習武不過是為了強身健體,且一生從未踏出過寺門一步,況且他與勞恪誠無冤無仇,絕非兇手。


    勞牧哀聽了,心中雖覺有理,然而愛子橫死,茲事體大,哪肯輕易相信?便請崇證禪師招他師弟崇光前來一見。


    崇證禪師尊為少林的掌門方丈,豈是口出誑語之人?勞牧哀的這番言語,頓時惹得少林寺一眾高僧勃然變色。


    崇證禪師佛法精深,向以慈悲為懷,他矜恤勞牧哀喪子之痛,盡管心中也很不悅,依然著人喊來了自己的師弟崇光禪師。勞牧哀與崇光禪師交談良久,隻覺其人純和,且不諳世事,斷無在外無端傷人害命之理。勞牧哀大失所望,隻得鬱鬱而歸。


    他迴到冷翠峰,去往嘉興府的情葉長老已然查案歸來。情葉長老到了嘉興府,先暗中進行了一番查訪,得知勞恪誠被害之時,善使無常幻滅手的常棠正在家中忙著納娶小妾,未曾遠行。情葉長老仍是放心不下,又找上門去,以言語相激,二人動起手來,情葉長老在第二十八招,一掌打傷了常棠,遂知無常幻滅手徒有虛名,實是稀鬆平常,常棠絕非殺害勞恪誠的真兇。


    勞牧哀在悲痛中煎熬了兩個多月,終於等到了從崆峒山匆匆趕迴的情根長老。但令他失望的是,情根長老帶迴了消息,崆峒派以截心掌雄峙西北武林的名耆辟塵子,已於年前過世了,他自也不會是殺害勞恪誠的兇手。至於崆峒派門中其他修習截心掌的彭大癡等人,均功力尚淺,不足為道。


    真兇難覓,勞牧哀隻得暫且作罷。他本欲讓勞恪誠嗣襲自己的教主之位,不承想卻是白發人送黑發人,人生最大的悲傷,莫過於此。勞牧哀心念愛子,始終不肯將兒子落土安葬,而將其的屍骨,一直冷凍在冷翠峰的冰窖之中。


    他晚年方才得子,受此打擊,萬念俱灰之下,自此便將情教的教務,逐漸交與時任絕情使的蘇眠愁打理。蘇眠愁為人精明能幹,教中事務雖是繁雜,卻也打理得井然有序,頗受勞牧哀的賞識。一年之後,蘇眠愁升為情莖長老,成為教中最年輕的長老,又過了大半年,因其勤勉再獲擢升,以情莖長老的身份兼任儆戒堂堂主,執掌教內的司法戒律,可謂大權獨握。


    蘇眠愁為人極富心機,當上儆戒堂的堂主後,利用手中的刑讞大權,一方麵清除教中的異己,一方麵暗中大力培植自己的勢力,烏夜淒正是由他從一名普通的分舵舵主提拔為絕情使。如此不過兩年,蘇眠愁已然成為教中權勢煊赫的實權人物。


    蘇眠愁春風得意,卻也不忘獻媚討好勞牧哀。勞恪誠的生母因喪子而終年哀戚傷心,數年之後,也撒手人寰。其後不久,蘇眠愁不知從何處物色了一名美豔的妙齡女子,叫作水甜,獻與勞牧哀。


    水甜年輕嬌媚且善解人意,令勞牧哀淒冷的晚年生活漸漸有了一絲暖意。美人在側,軟玉溫香在懷,勞牧哀慢慢從失子之痛中走了出來,在霞鶩苑與水甜日夜繾綣,日子過得倒也平靜喜樂。然而有一天,冷翠峰忽地來了一個人,此人的到來,徹底打破了勞牧哀平靜的生活,重又將他拋入新的無盡的悲愴、焦灼和痛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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