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雪此前也曾聽師父胡忘歸說起過辣手書生上官鳳桐,在江南武林之中,算是數得著的厲害人物,心想上官鳳桐素以打家劫舍為生,突然現身此地,必是圖財而來。


    桑鷲盯視著那扮作盲人的中年漢子片刻,又道:“這位朋友暗青子的手法高明得緊,想來是‘靈溪門’的穆子修穆老師了?穆老師什麽時候改行唱起戲文來了?倒令桑某走了眼。”


    那賣藝的漢子正是靈溪門的穆子修,聞言心中暗暗一驚:“此人眼光真是毒辣。”口中幹笑道:“在下平時閑來無事,喜歡哼唱幾句,獻醜,獻醜啦。”


    靈溪門是兩浙東路的一大暗器門派,名氣雖不如唐門響亮,但在江南地區卻是名聲顯赫,門中翹楚乃是一對師兄弟。其中的師弟叫作陳濛,藝成之後入了公門,在臨安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司當差,曾用暗器打傷過楊草;還有一位技藝精湛的師兄,便是穆子修了。


    桑鷲微微點頭,說道:“請恕在下俗眼不識尊儀,這幾位朋友又是……”說罷拿眼瞧著鄰桌的禿頭老者等人。


    上官鳳桐一指那禿頭老者和白須老者,笑道:“這兩位老爺子,便是威名素著、聲震江湖,無人不敬無人不服的‘逍遙二仙’,葛神翁葛老爺子,瞿奇叟瞿老爺子。”


    那禿頭老者葛神翁微微欠身,向眾人點了點頭,白須老者瞿奇叟手捋長須,大剌剌地端坐在座位上,自斟自飲,竟是毫不理會。


    桑鷲心中有氣:“逍遙二仙?那是哪一路的貨色?他奶奶的,也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兩個老氣橫秋的老家夥?”嘿嘿一笑,說道:“哦?原來是葛老爺子和瞿老爺子,久聞大名。桑某今日得睹芝儀,足慰平生。初次見麵,桑某就請二位前輩喝上一杯,不成敬意。”說罷取了兩隻酒盅,斟滿了酒,右手輕輕一拂,兩隻酒盅一前一後,向著葛神翁和瞿奇叟平平地飛去,途中竟是一滴酒水也不外溢。眾人見了,心底俱是暗暗喝了一聲彩。


    禿頭老者葛神翁待得酒杯到了麵前,長臂一探,閃電般將酒盅拿在了手中。豈料桑鷲這一擲,酒盅的去勢雖緩,卻暗含內勁,他手心與酒盅甫一接觸,頓感酒盅滾熱,便如被火灼了一般,手腕不禁一抖,頓時酒水淋漓,灑了他一手。葛神翁老臉不禁微微一紅,揚起脖子,將酒盅的餘酒一飲而盡。


    那白須老者瞿奇叟自現身以來,始終笑容可掬,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酒盅飛到了麵前,卻見他不慌不忙,忽地頦下長須一甩,修長的須髯瞬時展開,宛如一個托盤,輕輕托住了酒盅,緊接著他一伸舌頭,將酒盅中的酒水吸得幹幹淨淨,哈哈大笑道:“好酒,好酒!”長須一抖,酒盅順著長長的胡須滑落到桌麵,須髯之上滴酒不沾。


    上官鳳桐、穆子修等人哄然叫好,瞿奇叟微微頜首,從懷裏掏出一把木紋雅致的桃木梳子,旁若無人地梳理起自己的長須來。白衣雪心下卻是暗笑:“這個老兒胡須有點邪門,倒跟變戲法一般。”


    上官鳳桐又指著同座的魁偉大漢說道:“這一位是玉蒼山摩天嶺鬆風寨,褚敬宗褚寨主。”


    桑鷲心知褚敬宗乃是一名湣不畏死的江洋大盜,暗思:“這幫人的鼻子當真比狗還靈,尋著味道都來了。”向著褚敬宗微一抱拳,淡淡地道:“褚寨主,幸會。”


    褚敬宗還了一禮,道:“褚某久仰‘舜耕八聖’大名,今日得睹尊範,至感欣甚。”


    白衣雪心道:“原來桑鷲這夥人叫作甚麽‘舜耕八聖’。如此說來,他們總共應該有八人,桑鷲是他們的老大,申螭行二,蒯狻和屠蛟排行第四和第五,高鷥是老七。嗯,還缺三人,眼下不知他們身在何處,說不定正往這邊趕來。”


    上官鳳桐又指著那名中年僧人,說道:“這位是……”


    桑鷲雙目如電,鷹瞵鶚視,緩緩說道:“這一位大和尚就不用介紹了,少林派的庭雲禪師,我們是老相識了。”


    中年僧人雙手合十,口宣佛號。白衣雪見庭雲臉色蒼白,顯是受了極重的內傷,但雙目澄澈,精華隱隱,儼然是一位佛法精深的得道高僧,心下暗奇:“少林派的高僧向來寸絲不掛,不問塵務,且又遠在嵩山,這位庭雲禪師現身此地,難道和這些江洋大盜一樣,也是為了寶藏而來?啊,是了,想必是桑鷲等人潛入江南,圖作不軌,庭雲禪師得到了訊息,不辭辛苦,千裏迢迢趕來予以阻截。”


    少林寺創建於北魏的太和十九年(495年),到了唐初,少林寺的十三棍僧善護、誌操、惠瑒、曇宗等人,因助唐護駕有功,受到唐太宗李世民的封賞,從此,少林寺名揚天下,被譽為“天下第一名刹”。如今少林寺的掌門方丈是性枚禪師,庭雲是他的師弟性常禪師的座下大弟子。


    庭雲道:“是。小僧與眾位施主確有數麵之緣。”


    桑鷲環視一圈,冷然道:“這幾位好朋友,敢情都是大師邀約而來的?”


    庭雲道:“不錯。這幾位江湖上的好朋友,聽說桑施主,還有各位施主,要來江南興風作浪一番,大夥兒心中焦急,特意趕來助陣,相勸各位施主懺悔前非,迴頭是岸。”


    桑鷲冷冷地道:“一個月之前,大和尚與我們在江北照過麵,然後一路尾隨我們南下至此,當真是形影不離,辛苦得緊。大和尚,你的傷勢好點了麽?”


    庭雲手捂胸口,輕咳數聲,說道:“承蒙桑施主手下留情,小僧一時還死不了。”


    白衣雪恍然大悟:“庭雲禪師果是得了訊息,隻身南下,隻為揭穿桑鷲等人的陰謀詭計。想必雙方此前已經交過了手,庭雲為此還受了傷。”又想:“佛門廣大,佛海無邊。似舜耕八聖這等為惡不悛、執迷不悟之人,少林高僧也想著千方百計予以濟渡,不肯輕易絕了他們的向善之路。”


    桑鷲道:“雖說佛門弟子觀身不淨,肉體隻是一副臭皮囊,終化爛泥歸於塵土,但世尊在宣說修行之時,曾主張不苦不樂行。過於愛惜自己的身體,稍微有點小病小災,就大把吃藥養身,此為‘執有’;若將自己的身體看得一文不值,任其損毀,卻也是一種執著,此為‘執空’,同樣是不可取的。禪師乃少林得道高僧,如想繼續行善修福,還須藉著這副臭皮囊,勘透我執,何以如此不惜自己的身體,苦苦相逼?”


    庭雲微微搖頭,說道:“一切色法,不外四大和合而成,小僧此身原無足係念。”


    上官鳳桐忽地冷笑道:“庭雲禪師拋卻己身,專為人憂,是不忍眾生苦的大慈悲心懷,你個凡夫俗子,如何能懂?”


    桑鷲臉色一沉,轉頭瞪視上官鳳桐,上官鳳桐麵無懼色,怒目相向。


    庭雲合十說道:“阿彌陀佛!上官施主,你這句話卻是錯了,桑施主絕非凡夫俗子,而是具大智慧、大自在之人,小僧實感欽佩。”


    桑鷲道:“禪師過譽了。”


    庭雲說道:“心若菩提,則譬如一燈,入於暗室,百千年暗悉能破盡,諸般業障盡皆雪消。桑施主具大智慧、大自在,何不斷妄心、消惡業,而諸福圓具?”他目光殷切,臉色誠懇,決無半分的虛情。


    桑鷲背負雙手,淡淡地道:“桑某行走江湖多年,於生死早已看淡,於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麽,卻始終放不下。在下凡夫俗子一個,身無佛性,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如明鏡蒙塵,皆不清淨。禪師至心奉法,已臻性空圓明之妙境,桑某實難企望,也不抱此奢望。”


    庭雲歎道:“佛性眾生本自具足,猶如日輪,體明圓滿,隻因雲翳遮覆,而不自知。桑施主,人世間的是是非非,江湖中的恩恩怨怨,何時能有一個盡頭?施主這般放不下,到頭來……”


    桑鷲打斷道:“菩薩畏因,眾生畏果。桑某不過一介武夫,所作所為,求的無非是一個‘果’字,至於這個‘果’是好還是壞,最終是贏了還是輸了,在下自甘承受。禪師無需再勸。”


    庭雲沉吟片刻,問道:“若是一枚‘苦果’呢?”


    桑鷲道:“若是‘苦果’,皆係在下自作自受,那也怨不得旁人。”


    庭雲眼瞼微垂,說道:“因果不空,善惡有報。桑施主不聽勸告,不肯就此懺罪消業,而一意孤行,小僧就算賠上這條性命,也隻好奉陪到底。”


    白衣雪心中大為感佩:“慈故能勇。這位庭雲禪師真乃慈悲心腸,明知情勢十分兇險,也自義無反顧。”


    上官鳳桐手中紙扇“啪”的一張,輕搖數下,說道:“不錯,世間的善惡業報,各有緣由,自成因果。金人占我河山,欺我百姓,華夏兒女無不奮起反抗金人的殘暴,各位何以逆天下之大流、反天下之大勢,行此螳臂當車之舉?庭雲禪師是得道高僧,於諸眾生,恆起大悲。他千裏迢迢趕來,隻為替各位除斷嗔念、害念,使憂惱不生。區區也奉勸各位,大節大義含混不得,還是早日識破迷津,不做數典忘祖的不肖子孫,死後猶留罵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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