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草蟲唧吱,明月在天,正是夜深人靜之時,月色下的念湖湖水溶溶,一片寧靜。


    白衣雪與餘下數人一一相見,方知額頭上長著一個肉瘤的漢子叫作屠蛟,另一名清瘦的漢子喚作申螭,還有一名年輕女郎,姓高名鷥,皆是桑鷲和錢通神的朋友。白衣雪抱拳團團施禮說,說道:“各位相救之恩,在下沒齒不忘。”


    錢通神麵露歉然之色,說道:“白公子,這幾日錢某言語中多有得罪,還請不要放在心上。”


    白衣雪道:“錢掌門言重了。關在這暗無天日的黑牢裏,擱在誰身上,誰的心情也好不到哪裏去。話說迴來,我還得多謝錢掌門,若不是借你的光,這會子我還在黑牢裏關著呢,哪裏能夠重見天日?”抬頭瞧了一眼頭頂那輪新月,笑道:“不對,哪裏能夠重見天月?”


    眾人聽了都笑了起來。桑鷲尋思:“白衣雪與黎錦華雖說互相不待見,還談不上深仇大怨,誰知竟也被黎錦華秘密關在了地牢之中。浮碧山莊的手段,也忒陰狠歹毒。”笑道:“白兄弟不必客氣,我們也是歪打正著。申二弟探得這兩日鍾摩璧夫婦外出未歸,大夥兒約著來救錢兄弟,不想你竟也被關在了這裏,看來我們頗是有緣。”說罷輕輕拍了拍白衣雪的肩頭,語氣和神色之中,滿是親近之意。


    白衣雪道:“是。”暗自忖度:“那日楊草大哥和我離了熙春樓,桑鷲曾追了出來,說是他家的主人專好結交天下的英雄豪傑。這夥人個個精明強幹,身手不凡,也不知是什麽來路,嗯,說不定也是情教中人,要不然,尹笛寒等人為何要來山莊索人呢?屬下尚且如此英武,他家的那位神秘主人,必非一般的等閑人物。”桑鷲等人精幹英豪,他心中頗有好感,隻是轉念又想,倘若桑鷲的那位主人,是情教中的某位顯赫人物,自己還是盡早抽身,少些沾染為妙。


    桑鷲哪裏能夠想到他的心思,說道:“我們這就走吧,待一會給浮碧山莊察覺了,少不得又須費一番手腳。”


    白衣雪那晚被倪釗富誆騙出門,《金蘭箋譜》和《橘杏鉤玄》雖是貼身帶著,但裝有衣物的包袱,卻丟在了房中,不可不取,當即說道:“桑大哥,小弟有些隨身之物忘在了房間,我去去就迴。”


    申螭眉頭一皺,道:“有什麽要緊的東西?萬一打草驚蛇,我們就都……”


    桑鷲斜睨了申螭一眼,笑道:“二弟,急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小兄弟速去速迴,我們在此等你便是。”他顯是這幫人當中的頭領,申螭聽他如此一說,雖是心中不快,也即閉嘴不語。


    白衣雪道一聲:“多謝。”借著夜色返迴到了自己的屋內,微一檢視,自己的包袱果然已經被人翻動過,不禁暗自慶幸《金蘭箋譜》和《橘杏鉤玄》都隨身攜帶了。他收拾好了衣物,旋即掩好了房門,走出屋外。


    明月當空,他在庭院中靜立,四下裏一片寂謐,心想黎錦華和倪釗富如此待己,自是不能就此算了。不過自己終是在此作客,即便要料理黎、倪二人,出一出胸中的惡氣,也須鍾摩璧和鍾夫人替己主持公道,造次不得,但鍾摩璧夫婦外出訪友,歸期難定。想到這裏,他輕輕歎了口氣,心想不如就此離去,等到煖寒會上,自有師父和四大山莊的前輩,替自己討還公道。


    他打定了主意,鬱悶之氣略消,舉步向湖邊走去,經過宋笥篟所住的瑧玨水榭時,卻見屋內微微透著光亮,不禁心念一動:“這麽晚了,宋師妹還沒有安歇。我若不辭而別,她定然十分傷心,還是向她告個別再走。”


    他躡手躡腳來到窗前,果見窗牖上透出一個苗條的剪影,聽見屋內宋笥篟喃喃說道:“你這個冤家,為何一聲不吭就去了呢?連個影子也見不著。”


    白衣雪心下大奇:“夜深人靜的,宋師妹在和誰說話?”踏上幾步,來到檻牆,側耳細聽,屋內忽地“喵嗚”一聲,有小貓發出聲響,令他忍俊不禁:“原來宋師妹是在和粉鼻說話兒。”屋內傳來宋笥篟的低聲吟哦: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白衣雪聽出聲音中大有悵惜之意,暗忖:“小姑娘的心思總是稀奇古怪,叫人猜不透。”正待出聲相認,卻聽宋笥篟說道:“白衣雪啊白衣雪,難道……難道你不懂我的一顆心……全都係在了你的身上麽?”


    夜深人靜,窗外的白衣雪聽得真切,聽到她喊著自己的名字,如此直白誠摯地吐露心跡,語聲中更是充滿了纏綿之意,不禁癡了。


    宋笥篟的情愫,白衣雪一直隱隱有所感覺,但在他的內心深處,對宋笥篟一直驚為天人,未敢生過一絲的褻瀆之意,此際隔著一扇薄薄的窗牖,聽到如此直白的傾訴,他腦中頓時一片混沌:“她……她對我竟是如此一往情深?可是……我又有什麽好,值得她這般對我?”


    隻聽屋內的宋笥篟又輕聲說道:“粉鼻,你說他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有帶,會是去了哪兒呢?是了,他定是遇到了什麽急事,趕著去處理了,他……過兩天就會迴來的。粉鼻啊粉鼻,你說他……會迴來的吧?”


    白衣雪心蕩神搖,忍不住伸指在窗欞上輕輕一磕,低聲說道:“宋師妹,我迴來了。”


    屋內的宋笥篟乍地聽到這個令她魂牽夢縈的聲音,發出“啊”的一聲,顯是又驚又喜,又嬌又羞,竟是久久不語。


    白衣雪低聲道:“宋師妹,你……”


    宋笥篟說道:“你……你這個人怎麽迴事,大半夜的,偷聽……偷聽人家講話……”聲音越來越低,說到最後已是細不可聞,語氣嬌嗔,卻難掩無盡的喜悅。


    白衣雪見她薄嗔佯怒,不覺心魂俱蕩,柔聲道:“宋師妹,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偷聽你說話,我是……特意來向你道別的。”


    屋內又是“啊”的一聲,緊跟著房門大開,宋笥篟赤腳跑了出來,快步來到他的身前,一下子撲入他的懷裏,將頭深埋起來,一邊嚶嚶哭泣,一邊夢囈般說道:“你……好不容易迴來了……怎麽又……要走?你不許走,我……不許你走……”


    溫玉入懷,白衣雪驚得手足無措,竭力鎮定住自己的心神,宋笥篟隻嚶嚶哭泣。隔了良久,他方才用手去輕拍她的肩頭,以示安慰,微風吹拂,鼻端嗅到宋笥篟秀發上的淡淡清香,心中隻感到無比的甜蜜。


    宋笥篟啜泣良久,慢慢抬起臉龐,但見她雲鬢蓬鬆,長長的睫毛上沾滿了晶瑩的淚珠,當真是曉露凝花,我見猶憐。白衣雪不禁看得癡了。她凝視白衣雪片刻,見他眼中滿是柔情,方才驚覺自己情急之下,伏在了一個青年男子的懷裏,臉上一紅,身子猛地向後退了兩步,躲到一棵芭蕉樹下,心頭撞鹿,一時嬌羞不語。


    自白衣雪拔出紫簫寶劍以來,宋笥篟便對其心有所屬,隻是礙於少女的矜持和嬌羞,一直未敢直白心意。這幾日白衣雪莫名失蹤,竟似不辭而別,令她幾欲癲狂。今夜她獨自一人傾訴衷腸,本是“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孰料日夜相思的心上人,竟真的來到窗前,當真恍如做夢一般。然而白衣雪去而複迴,自己的夢尚未做完,卻是又要迴而複去,直令她情急之下,再也顧不得少女的矜持和平日的理性,向他直抒胸臆。好在黑暗之中,自己麵頰雖像火燒一般發燙,還不致太過窘促。


    白衣雪情不自禁走上兩步,握住了她一雙溫膩軟滑的小手。二人緊緊依偎在一起,誰也沒有說話,都生怕一說話,就會打破這難得的片刻寧靜與喜悅。


    驀地遠處的湖邊傳來一聲怪鳥的夜啼,白衣雪心知是桑鷲等人在催促自己,輕聲說道:“宋師妹,我真的要走啦。”


    宋笥篟被他握住了一雙手,正自意亂情迷,聞言微微一驚,道:“怎麽了?為何這麽急著要走?這兩天我也見不到你人,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情?”


    白衣雪輕輕一歎,說道:“一言難盡,日後你到了雪山,我再與你慢慢細說。”


    宋笥篟明白他必有極大的難言之隱,也不再追問,幽幽地道:“好,你放心……我會去雪山見你……你路上要照顧好自己。”


    白衣雪道:“我會的。鍾世伯和鍾夫人迴來了麽?”


    宋笥篟搖了搖頭,說道:“還沒迴來。”


    白衣雪道:“好,你見到他們,就說我有急事,先行告辭了,還請他們見諒。”


    宋笥篟道:“好。對了,你等我一會,我去去就來。”轉身從屋內拎了一個包袱出來,遞與白衣雪。


    白衣雪問道:“這是什麽?”


    宋笥篟道:“你頭一迴來江南,須給胡世伯他們帶些禮物迴去。我怕你選不好,就替你選了。有給胡世伯的,還有芮婆婆、翟婆婆、鄭婆婆她們,每人都備了一份小禮物。”


    白衣雪心下一陣感動,說道:“宋師妹,你真好。”本想著與宋笥篟多呆片刻也好,然而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待得久了,實是有累宋笥篟的清譽,也擔心桑鷲等人在湖邊等得急了,說道:“你……也要保重,我走啦。”


    宋笥篟身子微微一顫,兩滴晶瑩的珠淚,奪眶而出。


    白衣雪凝視著宋笥篟的臉龐,緩緩地放開她的雙手,轉身欲行。忽地宋笥篟搶上一步,來到他的麵前,踮起腳尖,在他的唇上深深一吻,低聲說道:“你……不許忘了我……永遠也不許忘……”說完掩麵疾奔進了閨閣。


    玉人已去,白衣雪但覺口頰留香,立在當地一陣神搖目眩,險些站立不住。他呆呆地瞧了一會窗扉透著的淡淡倩影,那倩影正在低頭抹淚。白衣雪輕輕一聲歎息,一跺右腳,抬足便行,行得遠了,忍不住迴頭頻頻迴望,腦中想起宋笥篟方才的嚶嚶囈語、款款深情,心道:“你不會忘了我,我又怎會忘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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