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初霽,琉璃世界一片寂靜,苑中瓊枝玉樹,美不勝收,白衣雪正自心曠神怡,“嗯”了一聲,問道:“誰?”


    莫翎刹輕聲說道:“去見皇太後。”


    白衣雪嚇了一大跳,停下腳步,問道:“皇……皇太後?”


    莫翎刹微微一笑,說道:“是啊。”腳下不停,白衣雪隻好跟了上去,問道:“為何要去見皇太後?你……”張目四望,心中直犯嘀咕:“難道這裏竟是皇宮?莫非她真的是當今的皇親國戚,一位金枝玉葉的公主?”


    莫翎刹笑道:“楊大哥被抓進皇城司的大牢,你當我真有那麽大的麵子,能將他從裏麵撈出來?救他的人,其實是皇太後,你說我們該不該去謝謝她老人家?”


    白衣雪一臉茫然,怔怔地說不出話來。莫翎刹輕笑道:“那天我拿著太後她老人家的令牌,去找的陰法韓。你想啊,太後老人家的懿旨,他膽敢抗旨不遵?快走吧。”加快腳步,向前走去。


    轉眼二人來到一處宮殿,白衣雪抬頭見宮殿木質匾額上,書有三個大字:“慈寧宮”,心想:“此處果真是太後的寢宮。”進了大殿,早有小宮女迎上前來,見到莫翎刹,屈膝低頭,深施一禮,說道:“熹嘉公主萬福!”


    白衣雪心頭劇震:“熹嘉公主?她……真的是當今的公主?”


    莫翎刹笑道:“老祖宗呢?”


    小宮女道:“這個時辰,正在靜坐呢。”


    莫翎刹點了點頭,說道:“嗯,我去見她。”徑行入內,來到後麵一間僻靜之室,室內一位鶴發雞皮的老道姑盤膝端坐,二目垂簾,似閉非閉,對二人的到來,似乎渾然不覺。


    莫翎刹見狀,向白衣雪打了一個手勢,意思是要安心等待,然後自己悄悄地立在了靜室門口。白衣雪偷偷打量著老道姑,神情端穆,全身隱然一股致虛守靜之氣,心底暗暗稱奇:“難道這位老道姑,就是當今的皇太後?”他雖滿腹疑竇,卻未敢稍動,陪著莫翎刹一起在室外靜候。


    如此過了良久,那老道姑始終端坐不動,一副空寂靜篤之相,仿若遊忽於無人之野、四海之外,於身周的一切,全然無覺。


    白衣雪見莫翎刹始終佇立在旁,不曾有半點的造次,心中不禁暗笑:“能讓你安靜如此之久,倒也難得一見。”百無聊賴之際,抬眼瞧見靜室側牆,掛有一副對聯:“心在靈台身有主,炁歸元海壽無窮。”尋思:“道家打坐講究虛無和坐忘,不起一念,不著一物,修性離誌,內外俱寂,在物我兩忘之中,達到玄鑒於心,照物之明的境地。不知她為什麽放著好好的太後不當,在宮中做起居士來?”


    白衣雪有所不知,眼前的這位老道姑,正是高宗趙構的生母、被尊為慈寧皇太後的韋氏,在宮中帶發修行,已有十餘年。


    韋氏是開封人,本是宋徽宗趙佶的一名普通侍禦,嫻靜聰慧,而得到趙佶的寵愛。一朝雨露承恩,韋氏誕下了趙構,後被封為龍德宮賢妃。趙氏至徽宗一朝,文昭武穆,趙佶被俘之前,有三十二子、三十四女。宋欽宗趙桓為其長子,趙構為其第九子。


    靖康之變中,金兵攻破了皇城,徽宗、欽宗二帝,連帶親王、妃嬪、皇孫、帝姬(即公主)、駙馬等三千餘人,連同王公大臣、能工巧匠,共計一萬四千餘人,以及大量的珍寶玩物、天文儀器、冠服禮器、州府地圖等等,盡皆被金人擄往北方,韋氏亦在其中。


    其後數十年,這些北遷的女俘,在異族統治者的暴虐橫蠻之下,大多飽受屈辱,命運多蹇,即便貴為妃嬪、公主,也都未能幸免。《靖康稗史箋證》中記載:“婦女分入大家,不顧名節,猶有生理;分給謀克以下,十人九娼,名節既喪,身命亦亡。鄰居鐵工,以八金買倡婦,實為親王女孫、相國侄婦、進士夫人。甫出樂戶,即登鬼錄,餘都相若。”


    趙佶耽溺女色,入金後被封為“昏德公”,雖受盡了屈辱,卻又生下六子八女,而“別有子女五人,具六年春生,非昏德胤”。趙佶子女之多,其生殖能力之強,在曆代皇帝中,可穩坐頭把交椅,餘人難以望其項背。


    宋祚傾移江南後,隨著趙宋抗金力量的增強,以及金國國力的衰退,宋金之間時戰時和。金人逐漸意識到手中這些北遷的女俘,大有可加利用的政治價值,被擄女俘的處境,逐漸有所改觀。少數皇室女性,被召入金國的皇宮,也有一些嫁給了金國的貴族,甚至還有個別的女性,作為金國的和親使者,遠嫁西夏異域,以示兩國修好。


    趙構登基後,十分掛念自己的生母韋氏,遙尊她為宣和皇後。紹興五年(1135年),宋徽宗趙佶崩於金國的五國城,到了紹興七年(1137年),兇問才傳到南方,趙構得知後悲慟不已,思母之心愈盛,下定決心要與金議和,迎迴生母韋氏。有一迴他對群臣說道,“宣和皇後春秋高,朕思之不遑寧處,屈己講和,正為此耳。”隨即下詔,遙尊韋氏為皇太後。


    其後趙構一味避戰,專心媾和,雖有出於保住自己帝位的考慮,但確也與他欲迎迴其母韋氏不無關係。凡有使節赴金,趙構都讓他們詳細打聽母親韋後的消息。


    紹興八年(1138年)七月,趙構派王倫趕赴金國,迎接宋徽宗趙佶的梓宮。他十分悲痛地對大臣們說,“先帝梓宮,果有還期,雖待二三年尚庶幾。惟是太後春秋高,朕旦夕思念,欲早相見,此所以不憚屈己,冀和議之速成也。”


    紹興八年(1138年)十月,金國派張通古為江南詔諭使,蕭哲為明威將軍,來到宋廷行在臨安,與趙構議和,許以歸還宋徽宗趙佶的梓宮以及韋後。趙構這才時隔多年,從張通古、蕭哲的口中,得到生母韋氏在金國安然無恙的確切消息,當真是喜極而泣,當即下旨籌建慈寧宮,以供韋氏歸宋後居住。


    然而金人棄信敗盟,於紹興十年(1140年)五月,再次大舉南侵。趙構一邊大罵夷狄之人不知信義,一邊不得不強打起精神,指揮軍民全力迎戰。在嶽飛、韓世忠、吳玠、劉錡等將領的抗擊之下,金人遭到慘敗。其後一心要保全帝位,迎迴母親的趙構,於紹興十一年(1141年)再次向金割地稱臣,屈辱媾和,並將嶽飛下獄處死。


    紹興十一年的除夕(1142年1月27日),嶽飛在風波亭遇害。紹興十二年正月(1142年2月),趙構的使臣北上五國城,迎歸徽宗趙佶的梓宮以及韋氏。


    紹興十二年(1142年)七月中旬,韋氏一行自山東東平登舟南下,八月初六,渡過了淮河。自靖康之變被擄,隔了一十五年,韋氏才重又踏上趙宋的土地。


    韋氏迴歸後,趙構極盡孝道,然而韋氏感念嶽飛的忠勇無雙,中心難以釋然,遂在慈寧宮出家,自此終日身著道服。白衣雪自是不明其間的諸多隱情晦意。


    鵠候良久,白衣雪正感焦躁之際,太後忽地開口說道:“是瑧兒麽?”嗓音蒼啞,氣息頗為虛弱。


    莫翎刹輕聲說道:“是我,老祖宗。”轉身對白衣雪道:“你在門外稍等片刻。”說著走進靜室之中,在太後身邊坐了下來。太後微微側身,白衣雪瞧見她的一張側臉,臉上布滿了深深的皺紋,已是耄耋老人。


    太後微笑道:“鬼丫頭,今兒怎麽想起來看奶奶了?這一陣子又瘋到哪裏去了?”白衣雪聽她這麽一說,方才篤信莫翎刹的身份,尋思:“她是皇太後的孫女,那麽也就是皇上的女兒,恩平郡王,則是她的哥哥了。”


    莫翎刹笑道:“我能去哪裏瘋?大雪天的,外麵太冷,我這兩日都在瑗哥哥那兒,跟著他讀書呢。”


    太後微微一笑,說道:“讀書?你個整天四處亂竄的猴崽子,倘若能安寧片刻,靜下心來讀一讀書,倒是難得。”


    莫翎刹嘟嘴道:“奶奶門縫裏瞧人,把人忒也看得扁了。”


    太後“嘿”的一聲,說道:“是麽?看來倒是奶奶的不是了。瑗兒教你讀的什麽書?說來給奶奶聽聽。”


    莫翎刹眼珠靈動一轉,笑道:“讀詩呢。我讀給老祖宗聽一聽,‘相思意已深,白紙書難足。字字苦參商,故要檀郎讀。’”她一邊搖頭晃腦地讀起來,一邊拿眼角偷偷瞅著白衣雪,眸子中滿是狡黠之色。白衣雪臉上微微一紅,轉過了頭,假作欣賞苑中的雪景,不去瞧她。


    太後莞爾一笑,說道:“這哪裏是詩?這是陳亞寫的藥名詞。瑗兒也真是,別的不教你,偏偏教你這個。”


    莫翎刹笑道:“我覺得挺好,比起那些子曰詩雲、之乎者也的,有意思多啦。”


    太後笑道:“小孩子就愛亂說話,不著調兒。嗯,瑗兒性子沉靜,平日裏卷不輟手,功課做得很好,你呀,要多跟在瑗兒的後麵,好好學一學,多讀些詩書,比起你的那個甚麽莫師父,學那些個花拳繡腿的功夫,可強得多啦。”


    白衣雪聽了,不禁嘴角微微上揚,心道:“原來教她武功的這位莫師父,太後也有耳聞。也不知這位莫師父,究竟是何方神聖,能馴服得了這位淘氣又愛惹事的公主殿下。”腦中一時也想不起武林之中,有哪一位姓莫的高人。


    莫翎刹笑道:“老祖宗,我近來功夫都荒廢了,每日都跟著瑗哥哥做功課的,他誇讚我很有長進呢。”


    太後笑眯眯地道:“很好,很好。”頓了一頓,眉頭微蹙,道:“對了,你璩哥哥最近又在做些甚麽?是不是還是整日花天酒地的?璩兒和你一樣沒心沒肝的,都多少天了,也不曉得來瞧一瞧我這老太婆。”


    莫翎刹笑道:“璩哥哥和我一樣,屬猴的,都是猴子屁股——坐不住。要他像瑗哥哥那樣,在書房裏一坐就是幾個時辰,還不把他給悶出病來?”


    太後氣笑道:“放屁!好好的人,怎麽會悶出病來?你呀,不要學他,一個女孩子家,整日裏就知道在外麵瘋瘋癲癲,舞槍弄棒的,哪裏還有一點公主的模樣?也不怕別人笑話。”


    莫翎刹笑道:“哪個敢笑話?瞧我不割下他的舌頭來。奶奶,你是不知道,璩哥哥招請了好多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高手,他已經答應過我,等有空了,讓這些大高手們,每人教我一項成名絕技,等我全都學會了,看誰以後還敢小覷我。”說完,扭頭向白衣雪霎了霎眼睛,又吐了吐舌頭,意思是你不肯教我功夫,我也不稀罕呢。


    白衣雪見她神情俏皮可愛,忍不住微微一笑,心想:“你最厲害的,還是嘴上功夫,手底的功夫再學上個十年八載,也不過三流。”


    太後眉頭一皺,問道:“你說璩兒的府中,來了很多江湖人物?”


    莫翎刹道:“是啊,個個都是一等的大高手。有情教的使者,四川唐門的宗主,靈墟洞的皮清晝,司空山的短道人,崆峒派的彭大癡,對了,還有瀟湘派的司空悲秋。不過司空悲秋那個老頭子又幹又瘦,說話也是有氣無力的,像僵屍一般,一點也不好玩,他的成名絕技,叫什麽‘枯臘神功’,我才不稀罕學呢,最好玩的,還是那個靈墟洞的皮清晝,武功雖好,腦子卻不大靈光……”她自顧自地說個不停,太後越聽,眉頭鎖得越緊,怔怔地低頭入神沉思。


    莫翎刹見狀,小心翼翼問道:“老祖宗,怎麽了?”


    太後迴過神來,歎了口氣,喃喃地道:“冥豫在上,何可長也?哪天見到了璩兒,我要好好說道說道他,越來越不像樣了……”頓了一頓,說道:“瑧兒,那些個江湖中的閑漢,平日裏山野粗鄙慣了,你一個姑娘家,學他們打打殺殺的,做甚麽?今後還怎麽找個好婆家?你是要把我愁死。”


    莫翎刹瞪大了雙眸,道:“我才不嫁人呢,我一輩子都陪著老祖宗。”微微轉過頭來,斜瞅了白衣雪一眼。


    太後微微一笑,道:“傻孩子淨說傻氣話,奶奶風燭殘年,還能有幾年好活的?你遲早總要嫁人的。”


    莫翎刹笑道:“奶奶壽山福海,大宋朝聖母皇太後萬歲萬歲萬萬歲!奶奶會活到一萬歲。”


    太後笑道:“活到一萬歲?那不成老妖精了?能活到一百歲,就很難得了。瑧兒,坐到奶奶身邊來,讓奶奶好好地瞧瞧。”莫翎刹依言坐到她的身邊,太後緩緩伸出一雙骨瘦如柴的雙手,在她的臉上輕輕地摩挲起來。白衣雪心中一動:“敢情太後的眼睛,竟是瞧不見東西?”


    太後幹枯細長的手指,在莫翎刹的臉上摩挲了一會,歎了口氣。說道:“年輕可是真好呀,皮膚又細有嫩的。瑧兒,你也老大不小了,趕明兒我和皇上去說,在王公大臣中,給你選一個好婆家……”


    莫翎刹俏臉一紅,輕輕叫道:“奶奶!你忘了……我和你說過的……那個……”


    太後微笑道:“我記得啊。怎麽?”


    莫翎刹拿眼角偷瞄著白衣雪,神色忸怩,低聲道:“他……他……來了……”


    太後道:“你說什麽?奶奶老了,聽不見。”


    莫翎刹愈發羞不可抑,道:“他……來了。”


    太後道:“你將他帶來了?好,好啊,你請他過來,讓我也好好瞧上一瞧。”


    莫翎刹笑容滿麵,向白衣雪招了招手,說道:“你坐過來。太後她老人家要見你。”


    白衣雪依言走過去,在太後正麵坐下,這一打照麵,太後瞳仁發淺,眼白渾濁,果是矇了雙目。


    太後道:“孩子,你坐近點。”白衣雪挪身向前,太後伸出幹枯的雙手,從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路慢慢地摸下來,窸窸窣窣,極為仔細,等到摸完了,微笑道:“孩子,你長得很漂亮,聽瑧兒說,心眼也很好,老身很是喜歡。”莫翎刹聽了,雙頰暈紅,眸中熠熠生光,顯是心喜不已。


    太後將戴在自己手腕上的一副四時花卉紋金釧,慢慢褪了下來,塞到白衣雪的手中,道:“瑧兒這孩子沒說,老身不知你今兒會來,也沒什麽準備,這個玩意兒你且拿著。”


    白衣雪吃了一驚,道:“不……不……”


    莫翎刹微笑道:“老祖宗的心意,你就收下吧。”心想太後將貼身之物送給了白衣雪,對他甚是看重,不免滿麵春風,撒嬌道:“奶奶偏心,他有禮物,怎麽我沒有?”


    太後微笑道:“你又想要什麽禮物?”


    莫翎刹笑道:“當然是奶奶心中最好的、最喜歡的啦,就不知道你舍不舍得?”


    太後啐道:“你倒真是貪心!”莫翎刹笑吟吟地不答。太後道:“在奶奶的心中,這世上最好的、最喜歡的禮物,就是璩兒、瑗兒和瑧兒你了。”


    莫翎刹嚶嚀一聲,叫道:“奶奶!”撲倒在她的懷裏。


    太後輕輕摩挲著莫翎刹的頭發,緩緩說道:“奶奶年紀大了,也活不了多久啦,奶奶就是希望今後你們兄妹之間,相親相愛,心中沒有任何的隔閡芥蒂,奶奶也就放心啦。”她怔怔地入了一會神,口中低聲念誦:“青華長樂界,東極妙嚴宮。七寶芳騫林,九色蓮花座。萬真環拱內,百億瑞光中。玉清靈寶尊,應化玄元始。浩劫垂慈濟,大千甘露門。妙道真身,紫金瑞相。隨機赴感,誓願無邊。大聖大慈,大悲大願。十方化號,普度眾生。億億劫中,度人無量。尋聲赴感,太乙救苦天尊,青玄九陽上帝。”


    白衣雪見她頭戴上清芙蓉冠,神色矜慈,嘴角滿是笑意,與普通百姓家中,常年修身悟道、吃齋念佛的慈祥長者並無二致,踧踖之狀已然消了大半,恭恭敬敬地道:“太後積功累德,齊同慈愛,我祝你老人家椿齡無盡,福祚綿長。”


    太後心下甚喜,頷首微笑,說道:“孩子,瑧兒的脾性壞是壞了點,也怪老身平日裏太過嬌慣……”


    莫翎刹嘟嘴叫道:“奶奶!”臉上盡是嬌羞之態,豔麗無倫。


    太後微微一笑,道:“你們以後好好地相處,不要鬧小脾氣,相互間要懂得體諒,特別是瑧兒。”白衣雪和莫翎刹均臉上一紅,忍不住瞧向對方,四目相視,一陣羞赧,趕緊各自將臉轉開。


    太後轉過臉來,對莫翎刹正色說道:“瑧兒,從今以後,你要多讀些書,女孩子家要像個女孩子家的模樣,不要整日裏瘋瘋癲癲的,行個什麽俠,仗個什麽義啊的,更不要與璩兒府中那些個江湖異士,有些甚麽來往。璩兒來了,我也要當麵說他,盡早將那些人打發了,免得惹是生非。”


    莫翎刹見她神色威嚴,想要辯駁幾句,終是不敢開口。白衣雪心道:“太後雙目雖盲,心裏卻跟明鏡似的。”


    太後眼瞼一垂,緩緩說道:“老身累了,你們告退吧。”


    遠遠地出了慈寧宮,白衣雪見四下無人,問道:“你……你真的是當今的公主?”


    莫翎刹笑道:“小女子姓趙名瑧,大宋朝熹嘉公主,如假包換。”


    白衣雪瞪視著她,恨恨地道:“你瞞得我倒緊。”


    莫翎刹“噗哧”一笑,深深施以萬福之禮,說道:“白大俠莫要生氣,小女子知錯了,下迴再也不敢啦。”


    白衣雪氣笑道:“還有下一迴?你還有什麽事瞞著我?”頓了一頓,歎道:“想不到太後她老人家如此慈祥,人是真好。”


    莫翎刹笑道:“可不是嗎?那天我和太後說,要借她老人家的金麵,去救楊大哥,她老人家就把銅鎏金令牌給了我,要不然你想,陰法韓那家夥怎肯輕易放人?”臉上忽地掠過一絲紅暈,心道:“若不是在太後麵前,提起你是我的意中人,討要銅鎏金令牌,是為了相救你的義兄,太後又豈會將金令交付與我。”


    白衣雪“哦”的一聲,暗想:“原來那天你手裏拿的,是太後的銅鎏金令牌,難怪陰法韓二話不說,便將楊大哥放了。”呐呐地道:“太後的大恩大德,當真無以為報。”


    莫翎刹笑道:“你慢慢迴報,不急在一時。”心想:“你真的要迴報太後的話,留在我的身邊,就是最大的迴報。”言念及此,心中不覺生出一絲異樣。


    白衣雪道:“你既然叫趙瑧,為何……”


    莫翎刹麵露得色,笑道:“這你就不懂了。本公主為了行走江湖方便,就請師父她老人家為我取名。她俗家姓莫,生平也隻我這麽一個弟子,就給我取了這個名字,哈哈,是不是很好聽?我改了名字後,凡是沒有改口,見麵還稱我公主的,都被我一一打了板子,讓他們長長記性,幾頓板子一打,他們記性都變好了,已經很久沒有人為此……屁股挨板子了。”


    白衣雪聽了瞠目結舌,隻覺太過匪夷所思,一時不知如何迴答是好。


    莫翎刹笑道:“嗯,當然你的名字也很不錯,不過那是你師父替你取的,所以我對他老人家,是很佩服的。”


    白衣雪笑道:“敝業師如果知道當今的公主殿下,都對他很是佩服,心裏一定十分開心。”


    莫翎刹道:“是啊,連你師父都很佩服我,你作為他的徒弟,豈不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說著格格嬌笑不已。


    白衣雪一揖到地,笑道:“是,是。在下更是五體投地,佩服之至。”


    莫翎刹抿嘴一笑,眼中充滿揶揄之色,道:“你口中說的是五體投地,顯是不夠誠心,頭、手和膝蓋,該一起投地才是。”


    白衣雪正色道:“姑娘於我義兄有救命之恩,如此深恩重德,在下沒齒難忘!”


    莫翎刹道:“哈,客氣啥?你不也救過我的命麽?”心想:“誰稀罕你沒齒難忘了?我要的是你一輩子難忘,安安心心守在我的身邊。”她自幼便集萬千寵愛於一身,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自從遇到了白衣雪之後,方始慢慢體會到,即便是貴為皇室的公主,其實也並非事事盡如心意,甚是還要委屈自己,降心相從。


    白衣雪笑道:“好,那你我算是扯平了,自此互不相欠。”


    莫翎刹白了他一眼,嗔道:“互不相欠?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是想和我盡早劃清界限,從此不再相見麽?”


    白衣雪苦笑道:“豈敢,豈敢!今後姑娘但凡有所驅遣,在下無不從命。”


    莫翎刹笑吟吟地道:“這麽說還差不多。”尋思:“我須想個什麽法兒,讓你從此守在我的身邊,天天都能見麵才好。”


    白衣雪想起剛才她說的話,心念一動,問道:“你那日在寂光寺孤身犯險,搭救那些無辜的良家女子,可知是什麽人,竟敢如此膽大妄為?”


    莫翎刹歎了口氣,輕輕地道:“唉,還不是我那胡鬧成性的璩哥哥……”


    白衣雪神色不動,道:“你早已知曉?”


    莫翎刹道:“嗯,璩哥哥任性慣了,連太後她老人家也管束不了。我……我也沒有別的想法,隻想為他消除一些罪愆,至於他如此胡鬧,鬧到後來無法收拾,我……也就管不了啦。”秀眉微蹙,眼波流轉間,難掩憂思愁意。白衣雪心中輕歎一聲,一時無言以對。


    二人並肩而行,轉過一處亭榭,莫翎刹道:“對了,方才說到楊大哥,我正有一件事,要與你商量。”


    白衣雪道:“請說。”


    莫翎刹道:“楊大哥在此養傷,倒也安靜得很,隻是那些個宮女們,嘴上雖不敢亂說什麽,終是……有所不便。”


    白衣雪心中一凜,道:“姑娘所慮極是。”心道:“皇宮中藏著兩個大男人,隻怕是古今未有之奇事,也隻有這位縱情率性的熹嘉公主,能想得出來,也做得出來。”


    莫翎刹道:“我今日瞧他身子已經好了很多,可以下地了,我想明日便請楊大哥移步到瑗哥哥的普安王府,他府中清幽,不礙養傷。”


    白衣雪微一沉吟,說道:“不知方便不方便?”


    莫翎刹笑道:“方便,有什麽不方便的?我昨日去到普安王府,和瑗哥哥都說好了。”


    楊草到普安郡王趙瑗的府中,與其說是養傷,不如說是找了一處極佳的庇護之所,白衣雪沒想到莫翎刹如此心細,喜出望外,說道:“多謝姑娘!”


    莫翎刹道:“瑗哥哥和穆謙衝,愛才好士,楊大哥一身的好武藝,不如讓他就在瑗哥哥那裏謀個差事,就不知楊大哥肯否屈尊?”


    白衣雪深施一禮,喜道:“姑娘考慮如此周全,在下感激不盡,先替楊大哥在這裏謝謝姑娘了!”心中大感寬慰:“楊大哥性格剛廉耿直,容易得罪人。倘得普安郡王蔭庇,諒來那些宵小之輩,自此再也不敢陷害於他。他若是不肯寄人籬下,我須好言相勸。”


    二人說話間,已離楊草養傷的廂房不遠,莫翎刹道:“你待會見到楊大哥,問問他本人的意見,如果同意,咱們明日就搬。我還有點事,就不過去打擾他了。”說著朝他微微一笑,轉身快步離去。


    迴到廂房,白衣雪將方才的經曆一一詳述,楊草聽得目瞪口呆,歎道:“我倒是知道宮中有這麽一位熹嘉公主,隻是萬萬沒有料到,這位……莫姑娘,竟然就是她。”


    白衣雪取出那副黃燦燦的四時花卉紋金釧來,楊草接過在手,仔細打量一番,心中暗自納罕,把玩了一會,交還與白衣雪,笑道:“這可是太後恩賜的寶貝,價值連城,兄弟快收好了。”


    二人一陣唏噓感歎之後,白衣雪言及莫翎刹有意請他到恩平王府謀一差事,楊草沉吟道:“素聞這位恩平郡王靜恭勤勉,謙躬下士,若能得此機緣,那是再好也不過了。”


    白衣雪心中一塊石頭頓時落了地,笑道:“太好了,大哥如果首肯,我們明日便搬過去,如何?”


    楊草道:“好,不過今晚咱們還有一件事情要辦。”


    白衣雪道:“什麽事情?”


    楊草說道:“皇城司的一幫鳥察子,那日來得太過突然,先公一生心血所凝的那本《折柳手抉微》,還遺留在沽衣巷租用的宅子中,今晚你陪我去取了迴來。”


    白衣雪道:“是。”心想:“大哥除了刀法了得,折柳手更是他的家學神技,那晚在長江岸邊,一眾的禁軍首領,盡皆吃了折柳手苦頭,厲害絕倫。”轉而又想:“皇城司去沽衣巷拿人,楊大哥豈肯輕易就範?想必定是一番驚心動魄的惡戰,連家傳的武學秘笈都沒來得及帶上。”


    他卻不知這一想全然錯了。皇城司不僅執掌宮禁和刺探情報,同時也負有監察百官之責。楊草雖驍勇異常,卻絕非粗莽輕率之人,故而皇城司前來緝拿之時,他情知身遭陷害,身為朝廷的命官,也不敢犯下忤逆之罪,隻道自己總能沉冤昭雪,當下未作絲毫的抵抗,束手就擒。


    楊草入了皇城司的大牢後,想著自己夜探王府之事,終是未被抓到現行,自當一口咬定,不能招供,至於通敵謀叛的罪名,自己是一時蒙冤,皇城司經過一番推鞫檢斷,身上的冤情,大可得以昭雪。他哪裏猜得到,自己其實早已是他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後快,一旦進了皇城司的大獄,便是俎上魚肉,唯有任人宰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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