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翎刹見他癡癡傻傻的樣子,芳心暗喜,心想:“那天晚上黑黢黢的,看不清麵貌,今日瞧清了,生得還真是好看。”輕笑道:“對了,你那位生病的朋友,怎麽樣了?病情好些了麽?”


    白衣雪聞言神情一黯,莫翎刹瞧在眼底,說道:“我在臨安城也認識一些懂醫術的朋友,我們一起想辦法,天無絕人之路,你朋友的病,終會好起來的。”


    白衣雪深深一揖,說道:“多謝姑娘,還勞你一直掛念。”自來到臨安以來,他心中憂思難譴,情緒十分低落,莫翎刹一番話,多有安慰之意,但不知何故,聽後心中升起一股暖意,頓感通體舒泰。


    莫翎刹眼波流轉,笑道:“嗯,我們別光顧著說話啦,樓上還有幾位熟識的朋友,大家坐下來,一邊吃一邊說話兒。”


    馬泰常“唉喲”一聲,用手一拍額角,笑道:“是,是,小可竟忘了招待貴客,實在該死。樓上請!”尋思:“莫大小姐平日裏對誰都難得給個好臉色,今兒來的這位,在她心裏份量非同一般。”當下由馬泰常引路,二人來到樓上靠東頭的一間酒閣子,酒閣子富麗堂皇,十餘根碗口粗的大紅蠟燭,將室內映照得一片明亮。


    席間已坐有數人,見莫翎刹走進來,紛紛站起身子,神態十分謙恭。白衣雪見這些人各個氣度不凡,對莫翎刹卻恭謹異常,心底不由暗暗納罕。


    當下莫翎刹一一予以介紹,白衣雪聽了更加錯愕不已:一位白白胖胖、保養極好的中年男子,渾身珠光寶氣,是“金刀門”的錢通神錢掌門,此前沈泠衫曾說過他與淩照虛豪賭之事,此人拿三千畝江南良田作為賭注;錢通神身邊一位黑須黑臉的漢子,是他的朋友,叫作桑鷲,氣度沉穆不凡。


    西首一位麵容憔悴、高高瘦瘦的黑衣老者,是大名鼎鼎的情教“傷情使”金杵悲;頭纏英雄結、身披一件羊皮披氈的矮胖男子,頂著一顆大腦袋,叫作皮清晝,來自烏蒙山靈墟洞;一胖一瘦兩位身著便服的官府中人,胖子是白衣雪“隻聞其聲未見其人”的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司的都虞候董斜川,瘦子是殿前都指揮使司的副都指揮使端木克彌;還有一位身著錦袍,年約二十五六歲,神色傲岸冷峭的青年公子,是浮碧山莊莊主鍾摩璧的座下二弟子,名喚黎錦華。


    白衣雪得知黎錦華是四大山莊弟子,雖素昧平生,心裏自是多了一份親近之意,不過又見董斜川在座,心中不免嫌惡,兼之對情教亦無好感,對於自己稀裏糊塗地走進來,已然暗自後悔,然而莫翎刹花開媚臉,顯得心情大好,他形格勢禁,一時卻也不便告辭離去,忍不住微微皺眉。


    錢通神等人目光敏銳犀利,見他一副不太情願的樣子,心下皆感忿然,但礙於莫翎刹的麵子,誰也不敢發作出來。


    眾人身份尊貴,酒席的首座卻一直空著,自是虛席以待,留給了莫翎刹。莫翎刹也不推辭,大剌剌地就在首座坐了下來。白衣雪不明白這些個江湖大豪、商場巨賈和朝廷高官,為何一個個對莫翎刹如此敬畏,心下大感困惑:“在座的有官有商,還有四大山莊中人,她的身份,委實令人捉摸不透,說不定她那位姓莫的師父,乃是一位前輩高人,隻不過我孤陋寡聞,竟是不曾聽過。”又想:“不知楊大哥有沒有找過了董斜川。”


    莫翎刹坐下來後,指了指自己身邊的位子,向白衣雪招手說道:“白公子,請入席。”


    那位子本是黎錦華所坐,他眼見莫翎刹欣喜異常地離席而去,迴來後對白衣雪的態度又如此親熱,顯得二人關係非同一般,心中早已大為不懌,如今莫翎刹又要將自己換開,不禁對白衣雪心生憎惡:“我且讓你當眾出一出醜,瞧你還神氣什麽。”想到這裏,黎錦華踏上幾步,右手就向白衣雪的胳膊抓來,說道:“白世兄,這邊請!”他是浮碧山莊莊主鍾摩璧的座下得意門生,乃師鍾摩璧絕技之一的“裁雲掌”,已學得六成,這一抓之下,暗中使出裁雲掌的掌力,內勁吐處,尋常人免不了要當眾痛得叫出聲來。


    白衣雪不閃不避,任由他抓住自己的胳膊,微笑道:“黎二哥,不必客氣。”黎錦華見他渾然不覺,不禁吃了一驚,臉上卻也不露聲色,暗中又將裁雲掌力增強了兩分,打定主意非要讓他當場痛唿求饒。


    陡然間,白衣雪胳膊一擰,已從黎錦華的鉗製之中掙脫開來,一股勁力隨即反彈出來,反將他的虎口震得隱隱作痛,黎錦華不由地臉色一變。座中除了熙春樓的掌櫃馬泰常一直在旁賠笑,對眼前的一幕渾似不知,餘下眾人皆是宗師高手,早已看出方才白、黎二人一番暗中較勁,瞧二人的臉色,便知黎錦華已然吃了暗虧。


    他們皆知黎錦華是浮碧山莊莊主鍾摩璧的愛徒,為人雖高慢自負,手底功夫卻是一流,方才白衣雪與眾人相見之時,神情冷淡,各人見他頗有怠慢之色,心中無不瞋恚,都盼著黎錦華給他一個下馬威。孰料白衣雪年紀輕輕,不僅輕鬆化解了黎錦華的裁雲掌力,一時間還瞧不透他施展的何門何派的功夫,眾人頓時收了先前的小覷之心、輕視之意,又心下均想:“莫大小姐看重的人,又豈會是膿包一個?說不定是哪位王公大臣家的公子,拜了名師,練就了一身好功夫,那是輕易得罪不起的。”


    原來白衣雪察貌觀色,黎錦華踏步上來,眼神中流露出忿恨之色,心裏當即明白他的用意,暗暗作了提防。他念及四大山莊的情分,故而震開對方手臂之時,未盡全力,否則黎錦華隻怕要當場身受內傷不可。當然黎錦華心中小覷了他,犯了輕敵大忌,也是個中原因。


    靈墟洞的皮清晝晃著一顆大腦袋,一雙怪眼將白衣雪好一番打量,說道:“看不出你小子有那麽兩下子,你是哪一門哪一派的?你的師父是誰?快快通上名來,還望多多賜教。”他語聲艱澀,發音怪異,問話更是前倨後恭,顯得不倫不類。


    白衣雪微微一笑,尋思:“這位靈墟洞的皮清晝,淩照虛說在恩平王府見過他,想必也與唐泣一般,也是熱衷名利之人。”說道:“在下是江湖中無名小輩,有何足道?”他臨行之前,胡忘歸曾叮囑他絕不可輕易吐露師門,今日見此座中,龍蛇混雜,心中早已戒意暗生,自是不肯道出師門。


    黎錦華吃了一個暗虧,站在一側,心中驚疑不定:“此人內力,似是胡忘歸胡世伯雪山派一門的功夫,難道竟是他的座下弟子?聽師父說,胡世伯座下有一得意弟子,甚受寵愛,論年紀約莫十八九歲,難道就是此人?但是沒有聽師父說,胡世伯的弟子近日要來江南啊。”轉念又想:“你不肯透露師門正好,一會再叫你好看,倘真有個傷啊殘的,日後師父和胡世伯怪罪下來,最多治我一個不知之罪。”


    “金刀門”錢通神身上的金銀珠寶叮叮當當作響,嗬嗬笑道:“白公子這是哪裏話,不知在何處發財呢?”他是生意人,換了個生意場上的問法,不過其意還是要探底尋究。


    白衣雪笑道:“在下一介小民,一日三餐能吃飽就很滿足了,如何能與錢掌門相比?我可沒有錢掌門發財的好命。”


    端木克彌目光炯炯,說道:“哦?請問白公子遠道而來,不知是來尋親呢,還是訪故?”


    白衣雪道:“在下的一位好朋友生了急病,特來臨安城求醫問藥。”


    錢通神臉上露出關切之色,道:“唉喲,不知貴友生的是什麽病?臨安城的名醫,錢某倒是大半認識的,要不要錢某……”


    莫翎刹一直默然不語,忽地插口道:“錢掌門,你最近是不是賺了虧心錢,改行不做生意了麽?”


    錢通神一臉茫然,道:“沒有啊,莫大小姐取笑了,錢某向來做的是公平買賣,童叟無欺。”


    莫翎刹瞅了他一眼,又瞅了皮清晝和端木克彌一眼,俏麵一沉,冷冷地道:“哦,我還以為你錢掌門放著好好的生意不做,改行入了公門,去皇城司做了察子,逢人便要追根究底,不問個明白不肯罷休。”


    錢通神一愣,旋即滿臉堆歡,賠笑道:“錢某聽說白公子的朋友生了疾病,也是一番好意,一番好意。”皮清晝和端木克彌麵麵相覷,不敢再有多言。桑鷲一直冷眼旁觀,見狀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一場小小風波過後,眾人落座敘話,白衣雪推脫不過,隻得坐在了莫翎刹的身邊。馬泰常雙掌輕擊三下,酒閣子外等候多時的店伴,將各種佳肴美饌、菜果脯醢,如流水般地送上桌來。


    錢通神團團抱拳,笑道:“‘冬有三天雪,人道十年豐。’今日臨安城普降瑞雪,正宜晤友,錢某和桑鷲兄弟在此略備幾杯薄酒,承蒙各位高朋好友撥冗出席,更兼莫大小姐給足錢某麵子,也屈尊蒞臨,還因此結識了白兄弟,當真是感激不盡。”說著舉起酒盅,道:“錢某先幹為敬。”


    桑鷲也舉起酒盅,說道:“今日瑞雪應序,飲酒高會,幸何如哉?還請各位高朋開懷暢飲,盡興而歸。”眾人紛紛誠謝,惟有莫翎刹大喇喇地微微點頭。她餘光瞥見白衣雪舉起了麵前的茶盞,說道:“你不喝酒麽?”


    白衣雪微笑道:“我不勝酒力,還是喝茶吧。”


    莫翎刹低頭一笑,放下酒盅,換了茶盞,低聲道:“那我陪你喝茶,好不好?”白衣雪微微一笑。錢通神本欲開口相勸,看到莫翎刹也跟著換了茶水,當即不再多言。主人不予相勸,其他的客人自是不好另行相勸。黎錦華瞧在眼裏,鼻子重重“哼”了一聲。


    席間眾人觥籌交錯,甚是熱鬧。喝到盡興時,皮清晝嫌酒盅太小,換了一個大杯子,凡是舉杯,都仰起脖子“咕嘟”、“咕嘟”一飲而盡,酒量委實驚人。情教的傷情使金杵悲麵容愁苦,顯得意興闌珊,幾乎一言不發,每迴舉起酒杯,也僅淺嚐輒止,似是絲毫不覺宴飲之樂、友聚之歡。


    白衣雪以茶代酒,逐一相敬,敬到皮清晝時,他怪眼一翻,說道:“小兄弟,你不喝酒麽?”


    白衣雪微微一笑,道:“我怕喝多了,一會難免胡言亂語,容易得罪各位好朋友。”


    皮清晝瞪大一雙小眼睛,說道:“江南的美酒,天下第一,你竟無福消受……”說著連連晃動脖子上的大腦袋,顯得不勝惋惜。


    白衣雪舉茶相敬,不再理他,依次敬到黎錦華時,黎錦華端坐不動,傲然睥睨,隻舉杯在唇際蘸了一蘸,便放下酒杯。白衣雪也不以為意,一笑帶過。黎錦華的旁邊坐著董斜川,他先前已拿酒敬過白衣雪,瞧見白衣雪端著茶盞過來,忙站起身來,笑道:“白公子,你我一迴生二迴熟,日後還請多多指教。”


    白衣雪端著茶盞,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了一番,隻是微微冷笑,旋即繞開過他,去給端木克彌敬了一杯茶。董斜川立在那裏,不明所以,一時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張臉皮漲得通紅,大為尷尬。


    白衣雪敬完了端木克彌,再敬桑鷲。桑鷲站起身來,神色十分恭謹,湊到他的耳畔,低聲說道:“白公子逸群絕倫,今日有幸得識,實乃三生有幸。桑某心中對公子傾慕之至,以後咱們多親近親近。”眼中盡是懇切之色。


    白衣雪不明其意,不免微微一怔,隻道他約莫猜到了自己的師門,當下也不多問,微笑道:“好說,好說,日後還請桑大哥不吝賜教。”


    一圈敬完,白衣雪迴到座位,悄聲對莫翎刹道:“時辰已晚,家中還有朋友讓人惦念,我先行告辭一步。”


    莫翎刹向他眨了眨左眼,也低聲道:“我早瞧出來你不自在,我和你一起走。”


    黎錦華在旁一直暗中覘視白衣雪,眼見他與莫翎刹竊竊私語,神態親密,心中早已妒火中燒,此際又見二人有意一同提前離席,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子,冷笑道:“白兄,你這便要離開麽?”


    白衣雪不欲與他再起衝突,淡淡地道:“黎二哥是要和我們一起走麽?”


    黎錦華大聲道:“你不喝酒也就罷了,如今又要先行離席,豈不是太沒禮數?”他聲音甚大,席間眾人盡皆愕然,桑鷲、端木克彌和董斜川均默然不語,金杵悲麵色沉靜,不見喜怒,對眼前的一幕顯得漫不經心,隻皮清晝滿麵通紅,點頭道:“是啊,大夥兒喝得正開心,白兄弟莫要掃了大家的興致。”


    白衣雪啜了一口香茗,懶洋洋地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各位既然興致高,就請自便,我還有事,先行一步。”


    黎錦華霍地站起身來,冷冷地道:“白兄看來未將我們這些人當做朋友,既然如此,我偏要留呢?”


    白衣雪氣塞胸臆,心想我處處相讓,你當我真的怕你不成,道:“怎麽,黎兄難道還要強行留客不成?”


    眼見白、黎二人劍拔弩張,錢通神瞟了一眼莫翎刹,卻見她喜笑盈腮,秋水含情,隻顧瞧著身邊的白衣雪,似乎全然不將眼前之事放在心上,忙站起身來,笑道:“二位兄弟,請瞧在哥哥的薄麵之上,不要吵了。”頓了一頓,向著黎錦華說道:“黎二弟,今兒你和白兄弟能來,都是給足了錢某的麵子。白兄弟心中掛念生病的朋友,無心喝酒,此刻不得不先走一步,那也是情有可原。大夥兒細水長流,待得白兄弟朋友的病好了,改日錢某做東,再請二位兄弟坐下來,痛痛快快地喝上幾盅,好不好?”又向白衣雪笑道:“白兄弟,你意下如何?”他浸淫生意場多年,機靈圓通,說話自是滴水不漏,將雙方的情麵都能照顧到。


    哪知黎錦華對眼前莫翎刹的親昵神態一一瞧在眼裏,心中早已妒火熊熊,再加上了喝了不少悶酒,理智幾近喪失,喝道:“白兄先走一步也無不可,隻要自罰三杯,再走也不遲!”


    白衣雪冷笑一聲,不予理會。莫翎刹忽地俏臉一沉,目光轉停在黎錦華的臉上,冷冷地道:“我也準備先走,難道也須自罰三杯?”


    黎錦華立在那裏,一張俊臉漲得通紅,他妒意方熾、酒意正濃,頭腦發熱之下正準備豁出去,然而莫翎刹一雙冷若冰霜的眼神向自己射來,驚得酒頓時醒了大半,瞬霎沒了心氣,囁嚅道:“這個……這個……”


    正在此際,忽地一個粗豪的聲音從樓下傳來:“董斜川,你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快快給我滾出來!”聲音不高,卻穿透了酒樓的一片喧嘩熱鬧,字字清晰無比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董斜川聞聲臉色大變,右手一顫,一杯酒倒有大半潑灑到了桌上,強笑道:“兄弟方才想起來,今日尚有公務未曾處理,失陪了,失陪了。”團團一抱拳,起身便欲離去。


    人影一閃,白衣雪已搶先攔在了酒閣子的出口處,笑道:“董虞候,莫大小姐還未離開,你如何能先行離去?你要去處理公務也可以,自罰三杯,再走也不遲!”


    董斜川急道:“今日兄弟確有緊急公務纏身,得罪之處,還望海涵!”雙掌一推布簾,強行向外闖出。就聽簾外一人笑道:“我兄弟說的不錯,董斜川,你自罰三杯,再走也不遲!”那人出手如電,隔著布簾與董斜川雙掌相交,一聲悶響,震得董斜川“蹬”、“蹬”、“蹬”連退三步,一屁股坐又坐迴到座椅上。布簾旋即掀開,一名闊麵重頤,身長八尺的魁梧中年漢子,威風凜凜地叉手站在門口。


    白衣雪喜道:“大哥!”


    那魁梧大漢正是楊草,他哈哈大笑,說道:“兄弟,別來無恙否?”眼神一掃,酒閣子裏餘下眾人,除了殿前都指揮使司的副都指揮使端木克彌之外,盡皆不識,當下也不以為意,向端木克彌微一抱拳,說道:“端木兄,請了!”蒲扇般的大手一抬,便向董斜川抓來,口中笑道:“老董,上迴安慶城你連招唿都不打,就匆匆離去,怎地也不給我一個盡地主之誼的機會?”


    董斜川大駭,伸手一格,楊草手腕倏地一翻,已緊緊地抓住他的胳膊,直如一把鐵鉗一般,勒得董斜川隻覺臂骨欲裂。楊草笑道:“我心中過意不去,特到臨安來尋你,你又百般躲著不見,豈是待客之道?來,來,你我找個清靜的地方,好好敘敘舊。”


    董斜川哪裏敢依,眼珠一轉,強笑道:“這裏在座的也都是好朋友,何須另尋他處?楊都校遠道而來,坐下喝上幾盅,暖暖身子再說。”


    楊草目光在各人臉上一轉,淡淡地道:“老董,你我二人敘舊,還是另尋一處清靜之地,免得在此攪了大夥兒的清興。”


    楊草闖將進來,酒閣子裏除了白衣雪和端木克彌,其他眾人一時毫無頭緒,故而都袖手旁觀,到了此際,心下均已明白二人間,此前必有齟齬。


    錢通神今日做東,眼見楊草要強行帶走董斜川,而董斜川是他邀約的客人,令他臉上難看,下不得台。不過他為人圓滑世故,一來看出楊草來者不善,且身手不凡,又是朝廷軍官,自是不願先行出頭,給自己招惹麻煩,二來楊草與白衣雪十分熟稔,關係非同一般,更不肯輕易結怨,對董斜川的話隻作沒有聽見,坐在位子上滿麵笑容,袖手不語。


    董斜川何等機警,見錢通神裝傻充愣,心裏暗罵:“好一個滑頭的家夥!”說道:“隻怕我依得你,在座的各位好朋友也不依哪。”他心念疾轉,心知今日若想脫困,須借他人之手,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便欲將眾人盡皆裹挾到這場衝突中來。


    金杵悲、桑鷲誰也不想無緣無故地蹚入這趟渾水,隻作沒有聽見,端著酒杯,冷眼觀望。端木克彌與楊草、董斜川同朝為官,平日裏也算有些交集,眼瞅著二人僵持不下,他自覺臉上掛不住,正欲開口相勸,身旁的黎錦華忽地站起身來,喝道:“哪裏來的鳥人,膽敢如此無理?”他今日這場酒喝得鬱悶之極,一肚子氣正無處發泄,眼見楊草與白衣雪以兄弟相稱,關係親密,免不得遷怒於他。


    楊草冷冷地道:“你又是什麽鳥人?”


    黎錦華喝道:“我是你黎二爺!”縱身向前,右掌唿地平胸拍出,正是裁雲掌法中的一招“風卷殘雲”,肉掌未到,一股強勁的掌風先至,端的是剛猛無儔。楊草喝一聲:“好!”他的折柳手何其厲害,左手緊緊鉗住董斜川,令他動彈不得,右掌揮出應敵。


    二人雙掌尚未相交,均覺掌風颯然,心知對方掌力之雄渾,實屬罕見。黎錦華年輕氣盛,莫翎刹又在近在咫尺,豈肯輕易示弱露怯?他拚著自己受傷也不願後退半步,深深吸了口氣,屏住氣息,硬生生地接下這一掌,但覺對方的掌力傳將過來,自己的五髒六腑,震得如翻江倒海一般,攪成一團,幾欲作嘔。


    楊草亦覺一口氣滯窒在胸口,十分煩惡,沒料到對方年紀輕輕,竟能硬接自己一掌,口中讚道:“好掌力!”


    黎錦華緊閉雙唇,不敢接口,隻恐一口氣從口中泄出,立時便會真氣渙散,造成嚴重的內傷。


    楊草暗運內力,瞬息間體內的氣息便已順暢,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你也接我一掌!”右掌在胸前倏地劃了一道圓圈,自下而上,拍向黎錦華的前胸。黎錦華心胸煩難當,焉敢再次正攖其鋒,右足一蹬,閃向身前左側,雙掌前後交叉,一招裁雲掌法中的精妙之招“雲舒霞卷”,後掌雖是後發卻更加迅疾,與前掌一起齊齊拍出,掌法輕靈,姿態俊逸,煞是瀟灑好看。楊草凝神揮掌化解。


    楊草、黎錦華單掌對雙掌,鬥到了一起,酒閣子空間局促,難以騰挪,二人淩厲的掌氣所到之處,菜盤、酒盅盡皆碎裂,一時之間,“劈裏啪啦”響聲不絕,湯汁四溢、酒氣衝天,餘人不得不紛紛避讓閃躲。饒是如此,皮清晝和端木克彌離得最近,身上還是滴濺了不少的湯汁酒水。


    馬泰常躲到拐角處,嚇得麵如土色,叫道:“大家有話好說,倘若之前有什麽誤會,不如化幹戈為玉帛,坐下來好商量。”忽地一塊瓷碗的碎片飛來,他低頭躲閃不及,額角頓時鮮血涔涔,嚇得趕緊藏到了桌子底下,兀自高聲大叫:“別打了,別打了!”


    桑鷲眉頭一皺,勸道:“大家都是朋友,莫要傷了和氣。”


    董斜川叫道:“皮洞主,咱們好好的一頓酒,就這樣被他攪掉了,你老人家也不出手管管?”


    皮清晝聽了,怪眼一翻,說道:“不錯,要打,你們到外麵打去!別攪了老子喝酒的興致。”手腕一抖,已取出一根黑黝黝的“黑龍爪”來,那爪柄長約兩尺,爪頭形如一隻鷹爪,四根鋼指又細又長,呈屈撓之狀,爪尖鋒利異常。他手臂一展,黑龍爪向前探出,爪頭顫動,四隻利爪霎時遍點楊草的百會、神庭、睛明、風池四處穴位。


    楊草識得厲害,右掌斜向揮出,逼開黎錦華,黑龍爪的利爪也已到了眼前,他深吸一口氣,身子向後仰躺,左臂一振,將董斜川提至身前,送到利爪之下。皮清晝一聲怪嘯,黑龍爪迅捷繞過董斜川,爪頭利爪森森,寒光點點,在楊草眼前直晃。


    酒閣子終是狹促,皮清晝占盡了兵刃的便宜,楊草連退幾步,已被逼至牆角,退無可退。皮清晝手持利器,占得了先機,竟是不給他片刻喘息機會,黑龍爪翻飛靈動,將楊草罩在一片寒光之中。


    酣戰之中,皮清晝一招“蒼龍躍淵”,黑龍爪直抓楊草的胸前,楊草猛一吸腹,堪堪躲過黑龍爪淩厲的尖爪。孰料皮清晝的黑龍爪竟暗藏機關,爪頭龍驤蠖屈,上下屈伸皆是自如。他手指一按爪柄上的機栝,爪頭的四隻利爪“吧嗒”有聲,陡然間暴長數寸,手腕一擰,利爪猶如蛇信反噬,再次襲來。


    高手比鬥過招,進退趨避原是在毫厘方寸之間見分曉,這一下太過奇巧突然,楊草要想閃避已然不及,利爪過處,將他胸前一大片衣襟扯得稀碎,幸未傷得肌體。


    皮清晝一招得手,大為得意,叫道:“識得厲害了吧,快快投降,老子還有更厲害的招數,沒有使出來呢。”


    楊草大怒,虎目圓睜,喝道:“也讓你這個大頭鬼,見識見識我折柳手的厲害。”施展折柳手的功夫,便要來奪皮清晝的黑龍爪。董斜川為人機警,趁著楊草應敵分神之際,身子如泥鰍一般,猛地一扭,頓時滑脫開去。白衣雪擔心他開溜,閃身擋在了酒閣子門口,心想:“這個皮清晝是個渾人,讓他吃點楊大哥的苦頭也好。”皮清晝的黑龍爪利爪霍霍,上前搶攻,楊草無暇顧及董斜川,不得不與之周旋。


    黎錦華瞧出便宜,一亮雙掌,亦從側麵向楊草夾攻過去。白衣雪喝道:“不要臉,要以多打少麽?”他不欲與黎錦華再度交手結怨,長劍出鞘,徑向皮清晝刺去。


    白衣雪心下惱恨皮清晝兵刃陰毒,暗箭傷人,甫一出手,便是“雪流沙十三式”中的攻敵殺招“急雪舞迴風”,長劍揮刺出去,飄渺靈矯,雖是一招,卻遍襲皮清晝的周身要害。


    皮清晝數十年來在烏蒙山清心修煉玄功,極少踏入中原和江南武林。他此次受恩平王府邀迓,不遠千裏來到臨安城,固有受其幣重言甘之誘的緣故,另一方麵,皮清晝雄心萬丈,也有借此機會,要在中原及江南武林,大展神通、顯身揚名之意。


    皮清晝既自負了得,不免對中原及江南的江湖人士心生賤視。他來到恩平王府,雖被奉為了座上賓,但恩平郡王對情教諸位使者、唐泣、司空悲秋等人也都敬重有加,自己並無特殊的照拂,皮清晝嘴上不說,心底卻是大不服氣,隻覺金杵悲、唐泣等人,不過是徒擁虛名罷了。


    皮清晝過於自負,應敵之時審慎防範之心便去了大半。之前白衣雪與黎錦華暗中角力,小試身手,已然崢嶸初露,金杵悲、端木克彌、錢通神等人早都收了小覷之心,戒意十足。然而在皮清晝看來,黎錦華雖貴為威震天下的四大山莊名下弟子,卻是忝竊虛名,技藝不過爾爾,兼之白衣雪又是個弱冠少年,華而不實,始終沒有真正放在眼裏。待到白衣雪精妙絕倫的劍招出手,他始有驚覺,要想躲閃已是不及,白衣雪長劍指處,“嗤”的一聲,劍尖已在他的羊皮披氈子,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酒閣中人人都是武學好手,白衣雪這一劍精妙入神,如何瞧不出來?楊草、莫翎刹一個笑容可掬,一個笑靨如花,皆是喜不自禁;金杵悲倒吸了一口涼氣,臉上神色木然,心中卻大為吃驚,凝神細思,一時也猜不透眼前的這位白衣少年,究竟是何來曆。桑鷲一瞬不瞬地盯視著白衣雪,暗自尋思:“此人年紀輕輕,就有如此的劍術修為,不知是哪一家名門大派的弟子,待會須與他好好結識一番。”


    皮清晝被白衣雪殺了個措手不及,楊草乘機橫肱一撞,一瞬不瞬矮墩墩的身子禁受不住,向後連退,直到撞上一張椅子,方才拿住了樁子。他屁股一沉,卸下來力,頓時將那張椅子坐得稀爛。楊草哈哈大笑,說道:“大頭鬼,你拿椅子撒什麽氣?”


    皮清晝癱坐在地上,唿唿地喘著粗氣,怒道:“老子願意,你管得著麽?”他來到臨安之前,曾立下一番宏願,要讓江南的武林人士提起“靈墟洞”三個字來,無不敬仰畏懼。豈料初次登台獻藝,寶貝羊皮披氈,便被白衣雪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緊接著又被楊草撞得狼狽不堪,雖未受傷,卻也算是栽了個大大的跟頭,實屬奇恥大辱,不免麵紅耳赤。好在先前的一通豪飲,他的臉色本來就已通紅一片,旁人倒也瞧不大出來。


    楊草笑道:“大頭鬼,你的衣衫也破了,咱倆便算扯平,我也不找你賠我衣服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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