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白衣雪正與沈泠衫閑坐敘話,忽有小丫鬟前來稟報,說是有人求見。二人不知是誰,一問來客的相貌,小丫鬟掩口而笑,再問,方才笑答那人尖嘴猴腮,猶如一隻大馬猴。白、沈二人對視一眼,不覺啞然失笑,趕緊吩咐小丫鬟請他進來。


    沈泠衫吐了吐舌頭,笑道:“哎喲,我可是把這位淩掌門,忘了個幹幹淨淨!”


    白衣雪笑道:“白雲使者,還請看在屬下的薄麵上,將解藥給了他吧。”


    沈泠衫嫣然一笑,道:“好吧。我當初還指望著這位千手神猴,施展他飛簷走壁、探囊取物的功夫,替咱們走一趟藥弩房呢。”


    來人正是“千手靈猿”淩照虛,見了二人依然口稱“尊使”,不肯落座,神態十分恭謹,言語中更是大讚白衣雪武藝射石飲羽,輕功功夫已臻出神入化之境。


    白衣雪見他滿臉堆歡,但眉宇間愁雲片片,難掩滿腹心事,心想這些時日來,淩照虛定因身中劇毒而茶飯不思,身心備受煎熬,心下甚感歉仄,站起身來,向他深深一揖。


    淩照虛臉色煞白,連連擺手說道:“尊使,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心中驚疑不定:“他為何忽然對我行此大禮?難道……時辰已過,藥毒已經侵入了肺腑,就算服用了解藥,也沒有用了?”言念及此,雙膝一軟,險些癱坐在地。


    白衣雪歉然道:“淩掌門,我兄妹二人在此給你賠不是啦。我們並非情教中人,和淩掌門也素不相識,怎會無緣無故下毒加害於你?”說著又是深深一揖。


    淩照虛將信將疑,呐呐地道:“這個……這個……”


    沈泠衫襝袂向前,深深地道個萬福,笑道:“淩掌門但請放寬心,我大哥句句是實,決然不會再次戲耍尊駕。小女子在這廂也給你賠禮啦。”


    淩照虛神情尷尬,喜也不是,怒也不是,幹笑了幾聲,說道:“豈敢,豈敢!”心下大為不懌:“生死這等大事,豈能輕易開玩笑?害得老子擔驚受怕了多少個日夜。”


    沈泠衫瞧出他神色頗不自在,知他心有怨忿,說道:“淩掌門,我大哥是歲寒山莊胡莊主的弟子,這等欺詐之術,他決計不會做。此事我大哥事先全不知情,都是小妹一人任性妄為,你要怪,就怪我一人好啦。”


    淩照虛大吃一驚,瞪大了眼睛,將白衣雪一番仔細打量,道:“胡……胡歲寒弟子?”


    白衣雪正色道:“在下白衣雪,忝列恩師胡先生門下,說來慚愧。”


    淩照虛以手撫額,作恍然大悟之狀,連聲道:“怪不得,怪不得!哈哈哈,哈哈哈。”


    沈泠衫不解道:“什麽怪不得?”


    淩照虛笑道:“怪不得白少俠年紀輕輕,輕功就這般了得,原來是得了胡歲寒的真傳。”說著一豎大拇指,讚道:“洪爐點雪行身如幻影,踏雪無痕,當真名不虛立,在下佩服,佩服之至!”他行走江湖,向以輕功自負,那日比武大會之上,瞧見白衣雪露了一手極為上乘的輕功功夫,似乎尚在自己之上,想到白衣雪如此年輕,便有如此的造詣,心下不禁大感沮喪,為此一直悶悶不樂。此刻霍然得知白衣雪乃是胡忘歸的得意弟子,這門洪爐點雪行的功夫,十之八九已得胡忘歸的真傳,想到此節,淩照虛心中頓時釋然,又兼得知自己實未中毒,一時精神大振。


    白衣雪瞧他氣色轉佳,笑道:“淩掌門,我這位妹子是‘起死迴生’沈重沈神醫的掌上明珠,吃她一粒仙藥,淩掌門也算是有緣之人。”


    淩照虛“哎喲”一聲,忙道:“原來姑娘是沈神醫的千金小姐,請受淩某一拜。”說著伏下身去,納頭拜倒在地。沈泠衫嚇了一跳,說道:“淩掌門,如此大禮,小女子如何受得起?”


    白衣雪也嚇了一跳,上前將他扶起,說道:“淩掌門何以行此大禮?”


    淩照虛神色端重,道:“二位有所不知,若說緣份,沈神醫當年曾於在下有救命之恩,恩同再造,隻是自與神醫匆匆一別之後,江湖路遠,天各一方,算來已有十餘載未曾謀麵。沈姑娘,令尊大人近來可好?”


    原來十五年前,其時淩照虛剛剛出道不久,他年輕氣盛,不知深淺,有一天夜盜平江府知府官邸,得手之際不慎被府邸的護衛發現,雖僥幸得脫,卻因此受了重傷,性命垂危。許是他命不該絕,正巧沈重尋醫問藥,雲遊至平江府,淩照虛打探清楚了他的住處,前去求醫,沈重妙手迴春,淩照虛這才得以撿迴一條性命。


    沈泠衫日夕掛念著沈重的傷勢,聽淩照虛言及父親,神情一黯,眼眶發紅,險些墮下淚來。淩照虛吃了一驚,道:“這個……”沈泠衫戚然垂首不語。


    白衣雪請淩照虛落了座,說道:“淩掌門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沈神醫身體偶感不適,此時正在荊湖的家中靜養。沈姑娘此迴遠行,也有一些時日未曾見到神醫,方才聽到掌門人言及,自是不免有些傷感。”


    淩照虛神色一凜,道:“哦?要不要緊?在下過幾日正欲東行,沈神醫既然貴體欠安,淩某想順路前去探望,不知是否唐突?”


    白衣雪知他為人十分重情重義,微一沉吟,說道:“淩掌門不必過於牽掛,沈神醫身染小疾,並無大礙,靜養一些時日,即可痊愈,到那時淩掌門再去言歡敘舊,豈不是好?”


    淩照虛捋了捋唇上兩撇黑髭,道:“哦?既然如此,那在下恭敬不如從命,待得沈神醫身子大好了,再行叨擾。”


    白衣雪道:“淩掌門方才說準備東行,不知要去往何地?”


    淩照虛微微一笑,說道:“一個月後,我與一位朋友在建康府有個約定,正要前去赴約。”


    白衣雪聽了心念一動,道:“淩掌門來得正好,眼下倒有一件棘手之事,讓人好生心煩……”


    淩照虛道:“不知白少俠所言,是何棘手之事,可否說來,也好讓在下參詳一二。”


    白衣雪從腰間解下荷囊,取出十兩紋銀來,說道:“這十兩紋銀,還請淩掌門先且收下。”


    淩照虛不明其意,愕然道:“白少俠,這是從何說起?”


    白衣雪道:“淩掌門你且先收下,再容我慢慢道來。”淩照虛不便再行推辭,隻好將紋銀納入懷中。白衣雪道:“此事雖棘手,但幹係著沈姑娘的生死安危,還盼淩掌門能施以援手,大顯神通,助她逢兇化吉,我兄妹二人自當感激不盡。”


    淩照虛臉色微微一變,尋思:“沈泠衫病容滿麵,身子孱羸,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原是身染重疾,而非天生如此。也不知她生的什麽病,以致沈重都束手無策?”霎時一個念頭湧上心間:“莫非……莫非竟是中了唐門的劇毒?”從懷中取出那十兩紋銀,“啪”的一聲拍在木桌之上,說道:“白少俠,你將淩某看成什麽人了?沈神醫的救命之恩,在下沒齒不忘,隻恨一直無緣以報。沈姑娘既然有難,二位但有什麽吩咐,隻管說來,淩某倘若皺一皺眉頭,豈不枉為人哉?”


    白衣雪哈哈大笑,說道:“淩掌門果是義薄雲天的錚錚漢子!不過你誤解了,這些銀兩可不是用來答謝你援手,是交與淩掌門以作盤資的。”


    淩照虛奇道:“盤資?”


    白衣雪微笑道:“正是。在下有個不情之請,要助沈姑娘脫困,還得勞煩淩掌門走一趟臨安府。”沈泠衫冰雪聰明,聽他這麽一說,心下已然明白,唐泣遠赴臨安的恩平王府,佛頭青的解藥一並帶在了身上,白衣雪正是想借淩照虛的空空妙手,從唐泣那裏盜得解藥。


    淩照虛撓了撓腦門,茫然道:“在下有些糊塗,還請白少俠明言。”白衣雪遂將沈泠衫如何身中佛頭青之毒,二人又如何曆盡辛苦趕來唐家堡,孰料求馬唐肆,竟是白跑了一趟等情,簡約地說了,其間沈重救女身亡一節,自是不提。如此一番講述下來,已是大半個時辰。


    淩照虛聽完,不勝唏噓,歎道:“白少俠季布一諾,而不惜身寄虎吻,置個人生死於度外,如此高義,讓淩某好生敬佩!請受淩某一拜!”說罷拜倒在地。白衣雪忙道:“使不得!”伸手將他扶起。沈泠衫聽他如此誇讚白衣雪,心下甚喜,一張俏臉微微泛起紅暈。


    白衣雪麵色凝重,道:“淩掌門,沈姑娘福大命大,又得唐焯宗主給的靈藥護體,佛頭青毒素雖侵入了肌腠經脈,但暫時無憂。隻是江湖傳言,‘佛頭青,佛頭青,閻王摸著也心驚’,這物什實在太過陰毒霸道,多耽擱一日,便是多一份兇險,而一旦毒素散入五髒六腑,神仙難救。話說迴來,想要徹底祛除沈姑娘體內的陰毒,還須盡快找到解藥不可。”


    淩照虛道:“是。”


    白衣雪拿起桌上的銀兩,遞與淩照虛,說道:“煩請淩掌門盡早啟程,趕往臨安府,尋得唐泣的歇腳之處,不要打草驚蛇,隻須將他每日的行蹤探訪清楚。”說著轉頭向著沈泠衫微微一笑,道:“此去臨安,路途遙遠,沈姑娘身子羸弱,一路之上餐風飲露,過於鞍馬勞頓,怕有不便。就請淩掌門先行一步,我們隨後趕來。臨安和劑局施鍾謨施先生是沈神醫的師兄,淩掌門可到他的府上找我們。”


    淩照虛哪裏肯受銀兩,重又放迴木桌之上,說道:“至仁無親,至信辟金。白少俠所言,淩某句句謹記在心就是。二位請放心,到了臨安府,我定將唐泣的飲食起居,一一打探清楚,待得咱們匯合之後,大家再想個穩妥的法子,取了他的解藥。”


    白衣雪、沈泠衫大喜,齊聲說道:“多謝淩掌門。”


    淩照虛歎道:“沈姑娘,令尊大人一生積善修德,澤被蒼生,天下誰人不敬重?老天爺有眼,定會保佑姑娘逢兇化吉,順遂渡過此劫。”


    沈泠衫道:“承蒙淩掌門吉言,小女子感激不盡。”


    白衣雪神色凝重,說道:“唐泣是密宗中絕頂高手,心思縝密,城府極深,而且據我所知,他此次去往臨安府,隨身攜帶了佛頭青和僧眼碧。淩掌門到了臨安府,務必小心行事,莫去輕易招惹這個煞神,先探清他的行蹤規律,待得我們隨後趕到,大夥兒再一起從長計議,共謀良策。”


    淩照虛抱拳道:“是。淩某明日即刻動身,日夜趕路,必是不能誤了大事。”


    沈泠衫道:“此去臨安府山高水長,道路多有不靖,淩掌門這一路之上,還須加小心才好。淩照虛聽了,不禁皺起眉來,半晌不語。白衣雪見狀心知有異,問道:“淩掌門,有何不妥?”


    淩照虛神色略顯緊張,說道:“白少俠和沈姑娘,你們近日有沒有聽到……什麽消息?”


    沈泠衫微微搖了搖頭。白衣雪苦笑道:“我兄妹二人這些日子在此靜養,閉明塞聰,哪裏知曉外麵的消息。”


    淩照虛壓低了聲音,說道:“在下也是昨日方才聽說,說是……川東雙煞彭褚、晏崖柏,以及手下的三名頭目,一起……死在了迴去的途中。”


    白、沈二人大感驚詫,齊聲道:“你說什麽?”


    淩照虛道:“彭褚和晏崖柏都是川東道上赫赫有名的劇盜,向來不做虧本買賣的狠角兒,平日裏江湖上的朋友見了他們,無不忌憚三分,惟恐避之不及,想不到他們竟遭橫死。”


    白衣雪皺眉道:“是什麽人下的毒手?他們死時,是何症狀?”


    淩照虛道:“在下也是從道上的朋友那裏得到的訊息,說是他們周身並無明顯的傷痕,然而麵目漆黑,五官扭曲,神情極為可怖,生前恐是遭了……遭了……”說著兩眼瞧向窗欞,仿佛窗外有人在暗中偷聽一般。


    白衣雪心中一凜,低聲道:“密宗?”淩照虛默然不語,隔了片刻,微微點了點頭。白衣雪沉吟道:“受唐焯宗主邀約,前來助拳的,少說也有一兩百人,偏偏彭褚和晏崖柏,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道上,不能把叫人起疑。”


    淩照虛道:“白少俠高見。比武大會上,川東雙煞與我們同席而坐,時有交談,想來他們在迴去的路上,被唐門密宗截住問話,因此丟了性命。”


    沈泠衫悚然而驚,一股寒意湧上心頭,眼前浮現出唐思幽、唐滯針芒般的眼神,忍不住打了一個激靈,喃喃地道:“他們不是人,是鬼,是索人命的……惡鬼。”


    屋內陷入一片靜默。


    隔了半晌,白衣雪說道:“唐門密宗行事詭秘,心狠手辣,淩掌門此去,一路之上務必多加小心。”


    淩照虛哈哈一笑,臉上現出一副倨傲乖戾的神氣,道:“白少俠提醒的是,不過淩某見識過了太多的大風大浪,密宗想加害於我,怕也不是那麽容易。”


    白衣雪微笑道:“淩掌門鴻跡渺渺,神龍見首不見尾,原是在下多慮了。”忽聽門外有人笑道:“神龍見首不見尾?莫不是‘千手靈猿’雪鴻兄在此麽?”說話之人推開房門,身材頎長,麵目俊朗,正是唐焯。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響,唐樨和孫思楚也跟著走進屋來。


    淩照虛哈哈大笑,拱手說道:“在唐宗主麵前,淩某豈敢妄稱‘神龍’二字?唐宗主才是真正的人中龍鳳!”


    唐焯微微一笑,將唐樨、孫思楚一一介紹於他。唐樨神色淡漠,隻微微點了點頭,孫思楚喜他誇讚情郎,花開媚臉,心下甚是高興,上前斂衽作禮。淩照虛連稱:“久仰!幸會!”心想:“原來孫姑娘是這麽一位嬌滴滴的美人兒,劍閣派的陸仕伽竟是沒這個福分,也難怪他對白衣雪恨之入骨了。”


    白衣雪站在一旁,瞧見唐樨眉鎖愁雲,一副生無可戀、鬱鬱寡歡的神情,給人一股強烈的疏離之感,實難親近半分,頓時想起那夜在後花園與她邂逅的一幕,耳邊仿佛聽到她在深夜裏,如受傷野獸般的哀嚎,尋思:“一個人為情所傷,竟是一至於斯。不過她對孫姑娘和唐焯很好,可見並非心冷之人。”


    一番寒暄,淩照虛抬手抱拳,說道:“唐宗主來得正好,淩某本來正欲前往貴府拜候。我有賤務在身,不能久留,明日便即辭行,實是遺憾之至。”


    唐焯“啊呀”一聲,說道:“雪鴻兄不遠千裏前來襄助,足見殷殷厚情,唐焯心中感激不盡。此番良晤,本想留雪鴻兄多盤桓幾日,以便讓小弟一盡地主之誼,怎生竟是如此不巧?”


    淩照虛笑道:“唐宗主的心意,淩某心領了。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自當有期。淩某惟祝唐宗主光前裕後,成就一番不朽大業。”


    唐焯哈哈大笑,顯得誌得意滿,說道:“好,好。中午我略備薄酒,為雪鴻兄踐行。”轉頭向白衣雪道:“暮鹽兄弟,這幾日哥哥冗務纏身,未曾前來探望,失禮之處,還乞宥恕。今兒得些空閑,趕緊過來,正巧雪鴻兄也在,就請兄弟與沈姑娘移駕,到前廳一敘,如何?”


    白衣雪笑道:“多謝哥哥惦念。如此甚好,小弟借花獻佛,一並與淩掌門送行。”


    突然間人影一晃,一人驀地搶至木桌旁,探出右手,一把將桌麵上的一件物什抓在手中,顫聲問道:“此物……此物是從哪裏來的?”眾人凝目瞧去,那人正是唐樨,此時她麵色慘白,身軀不停地發抖,顯得激動異常,再瞧她手中之物,是一絳色荷囊,正是先前白衣雪從腰間解下之後,隨手放在木桌上的。他見唐樨神色大變,心下詫愕,踏上幾步,說道:“此物是在下隨身所攜,唐前輩,有甚麽不對麽?”


    唐樨低頭端量,那荷囊封口處以五色綹係住,右下角處繡有一朵鵝黃色的木樨花,精致素雅,不禁心頭劇震,身子直如篩糠般顫抖不已,霍地抬起頭來,雙眸盯視著白衣雪,說道:“這個……你是從哪裏得來的?”


    白衣雪笑道:“是一位熟人相送,原也算不得什麽稀罕之物,唐前輩若是瞧著喜歡,不妨拿去。”


    唐樨身子一顫,道:“此話當真?”說著低頭去瞧手中的荷囊,左手不住地在上麵輕輕摩挲,似是珍視不已。


    孫思楚見唐樨舉止有異,伸手輕輕扶住她的腰身,隻覺她肌肉僵硬,身子發燙,心下大感奇怪:“樨姨今兒是怎麽了?不過是一個尋常的錢囊罷了,何以如此上心?”低聲問道:“樨姨,你沒事吧?”唐樨不答,隻顧低頭端詳手中的荷囊。


    白衣雪微笑道:“小小物什,唐前輩既然如此喜歡,那也是一種緣分,晚輩自當奉送。”心下揣度:“這個荷囊乃杜硯軒送我之物,原也稀鬆平常,她何以像見到了寶貝一般?”斜眼瞥眼瞧見荷囊一角的木樨花,頓時會意:“荷囊之上繡了這麽一朵木樨花,她名字之中帶有一個‘樨’字,莫不是瞧著大生歡喜之意?嗯,是了,唐樨雖上了年齡,終是女人,乍見這般玲瓏可愛的小物什,一時愛不釋手,也屬常情。”


    唐樨聽了,將荷囊中的細碎銀兩悉數取了出來,放到木桌之上,隨即將荷囊緊緊攥在手中,仿佛害怕白衣雪忽生悔意一般,說道:“君子不奪人愛,不掠人美,但白少俠既如此說,老身卻之不恭了。”


    白衣雪微笑道:“唐前輩這般喜歡,晚輩也很開心。”


    唐焯哈哈一笑,說道:“好,時辰也不早了,我們這就去吃飯,邊吃邊敘,如何?”便有仆役丫鬟帶路,一行人趕往前廳。一路之上,唐樨身子依然顫抖不已,隻好由孫思楚攙扶而行,眾人心中雖感奇怪,卻也不便開口相詢。


    等餐之際,唐樨使了個眼色,便與孫思楚二人起身離席而去。過了一會,孫思楚獨自迴來,說是唐樨突感身體不適,迴房先行休憩去了。


    次日一早,天色朦朧未明之際,淩照虛洗盥既畢,吃過了早飯,便即動身啟程。白衣雪前來送行,但言一路珍重,多加小心。


    別過了淩照虛,白衣雪也全然沒了睡意,信步來到庭院之中,四下走走。時值暮秋新冬,清晨時分朝陽初出,淡淡的金光照射在身上,嫩寒清曉,全無半分的暖意。


    他沿著花徑閑步而行,繞過一堵翠嶂,眼前空地處植有一林修竹,白衣雪不由地駐足觀賞,那數百竿竹子枝幹頎長,孤翠挺秀,心想:“歲寒山莊遍植鬆、竹、梅,此景倒與山莊的斜竹閣,有幾分相近。”心念至此,陡然間想起了師父:“自拜別恩師以來,屈指一算,已然數月之久。臨行之前,我曾與師父說道,多則大半年,少則數月,就當迴複師命,不想時至今日,師父交辦之事尚無多大進展,自己更是羈留巴山蜀水,歸期遙遙而不可知,如何不叫人心急如焚?”


    想到這裏,他不由地輕歎一聲,邊走邊想:“淩照虛今日動身,以他的腳程,倘若一路順利的話,一個月之後當可趕到臨安府,不知臨安府那邊的情形如何?淩照虛想要在戒備森嚴的恩平王府,打探清楚唐泣的每日行蹤,殊為不易,我和沈姑娘還是盡早啟程,與他匯合一處,彼此間也好多個人商量。”


    轉念又想:“這些日子沈姑娘服食了唐焯送來的藥丸,身子倒是大有起色,但終究不是祛根的法子,隻怕服用久了,藥力減退,體內毒性複發,到那時可就大大不妙了。事不宜遲,今日就去征詢一下沈姑娘,她若允了,明日便即啟程。此去臨安府,山隱水迢,還不知路上會生幾多波折,早日上路,行起路來多份寬裕從容,沈姑娘少點舟車勞頓之苦,對身子不無裨益。”


    他一邊踱步,一邊沉思,漸至庭院深處,朝陽映照之下,就見迎麵走來一人,那人紫襦白發,灰心槁形,正是唐樨。白衣雪迎上前去,拱手微笑道:“唐前輩,早啊。”尋思:“天色剛剛放亮,她卻從花木深處走出來,難道昨夜又是整宿未眠,在此獨自傷懷?”一時心底大生憐憫之情。


    唐樨微微一怔,臉上露出詫異之色,旋即恢複落落穆穆的神情,一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緊緊地盯著白衣雪,沉默了半晌,方才淡淡地說道:“白少俠不是也起很早嗎?是在練早課麽?”


    白衣雪道:“淩掌門今日一早啟程,晚輩是特意來為他送行的。”


    唐樨道:“哦,這樣啊。”心中暗忖:“我正想著去找你問個明白,沒想到在此不期而遇,倒是省卻了一番功夫。”


    白衣雪見唐樨目不轉視地盯著自己,臉上表情透著一絲古怪,心裏不禁有些發毛,暗想:“這個人總是一副古裏古怪的模樣,還是避之則吉。”說道:“前輩沒有什麽事,那晚輩先行一步了。”抬步便要離去,唐樨道:“白少俠且慢,老身有一事不明,正要問你。”


    白衣雪隻好停下腳步,道:“不知前輩要問的是什麽事情?”


    唐樨道:“捉魚兒大會上,白少俠施展的……便是令師雪流沙十三式的神劍絕技吧?”


    白衣雪道:“是。不過弟子質才愚拙,難及恩師於萬一,實是有玷於師門,今蒙前輩垂詢,更覺愧怍。”


    唐樨若有所思,沉吟道:“胡……胡歲寒輕功、掌、劍,均為當世一絕,譽滿天下,老身亦是欽佩之至。不知……令師今年貴庚幾何?又是何方人士?”


    白衣雪恭恭敬敬地答道:“敝業師今年四十有二,渭州平涼人士。”


    唐樨眼中微微閃過一絲失望失色,道:“哦,那老身倒是癡長令師四五歲。”尋思:“四十二歲?如此說來,三十年前不過十歲出頭,年齡竟是相差殊甚,也不知這小子說的是否準確。渭州平涼人,口音似乎也對不上。難道我料想有差,竟不是他?”口中又道:“令師年輕之時闖蕩江湖,遊曆甚廣,不知可曾到過我巴山蜀水?”


    白衣雪笑道:“‘天下山水之觀在蜀。’天府之國,山川毓秀,風物鍾靈,敝業師豈能不來遊履一番?”


    唐樨目光閃動,道:“哦?這麽說,令師年輕時確曾來過四川,可知他去過哪些地方?”


    白衣雪心中微感奇怪:“她為何對師父如此著意,難道背後有什麽企圖?”卻也不便迴絕,說道:“我聽師父說過,他年輕之時,曾親來拜會過峨眉山,與峨眉派的清音神尼有過一麵之緣。”


    唐樨心頭一震:“清音師太執掌峨眉二十餘載,其時爹爹正在位,他……就是那個時候投奔我爹爹來的。”她勉力抑住激動之情,說道:“令師……有沒有和你……提起過唐家堡?他與華鎣派結過仇隙麽?”


    白衣雪心中一凜,戒意頓生:“她如此刨根問底,難道竟是與恩師曾有結怨?就連唐焯也有所不知?”搖了搖頭,淡淡地道:“晚輩未曾聽敝業師提及。”


    唐樨“哦”的一聲,又道:“令師年輕之時,與袁珂君袁女俠鬆蘿共倚,比翼雙飛,武林中談起‘猢猿雙仙’的名號,那可真是如雷貫耳。遙想當年胡歲寒白衣飄飄,袁女俠霓裳輕舞,不知令多少江湖年輕男女,慕他二人絕代風華,傾倒不已。孰料彩雲易散,此情此景難再,今日說來猶令老身不勝唏噓。不知究竟何故,令師與袁女俠鏡斷釵分,以致反目成仇?”


    胡、袁二人鸞鳳分飛,早已成為武林中的一樁公案,個中緣由,不足為外人道,旁人自是無從索解。白衣雪聽她言及恩師個人的私情逸事,口中雖緘默不語,心生早已不快:“恩師與袁師父的恩怨,也容不得你在此說三道四。”轉念又想:“唐樨一生為情所困,因情而傷,心魔難除,以致於對他人的情感秘事,格外介懷留意?”


    唐樨卻似沒有感到他有所不快,又問道:“白少俠知道其間的緣由麽?”


    白衣雪麵有慍色,冷冷地道:“唐前輩,此事晚輩無可奉告。晚輩還有事在身,先行告辭了。”說著微一拱手,便欲別過。


    唐樨見他急於離開,心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此中必有隱情,今日機會難得,須得問個明白不可。”陡然間她麵露惶怖之色,伸出右手,指向白衣雪的身後,尖聲叫道:“咦,你看,是誰來了?”


    白衣雪不免一驚,忍不住轉頭去瞧,隻覺耳後衣袂微響,肋下一麻,已被唐樨點中了穴道,跟著後腦、後頸、後腰幾處的穴道,接連被她一一點中,頓時雙腿酸軟,直欲坐倒。忽地後頸和腰身之處的衣襟又是一緊,竟被她提起,頭臉朝下,鼻孔離地僅有尺餘,緊接著眼前的地麵風馳電掣般向後退去,大感頭暈目眩。


    唐樨提著他,邁開步子,徑直向著花叢木林深處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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