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鹹陽秦軍主營校武場。


    風洛棠四人飛身進入秦軍校武場時,感受到的熱烈氣氛堪比奧運會賽場。


    在校武場中心的比武台上,不斷有軍中好手上去切磋。周圍成千上萬的秦軍官兵,就一層層擠在以比武台為中心的大空場上,搖旗呐喊,助威助陣。


    已近正午,陽光炙熱起來。雖然天氣已經入秋,但大太陽底下仍然炎熱。


    不少的秦軍士兵早就脫得光了膀子。所以,坐在軍營屋頂的風洛棠四人看到的竟是一片片裸露的肌肉。


    “什麽時候才能輪到李信上場?”風洛棠看這一片嘈雜熱烈,都有些著急了。


    “好戲都壓軸。”林煜說道。


    “昨天他說的那刀法,還有拳法,今天咱可好好看看,偷他兩招。”龍煖辰津津有味地看著比武台。


    邵易說:“那沒問題。他隻要亮出來,咱就能夠學會。”


    幾人高高的坐在屋頂,離校場最近的距離,一排一號,排排坐仔細的觀瞧。


    終於輪到李信上場,果然是身手不凡。他徒手搏擊,幾下便將前麵攢下的選手全部踢下比武台。


    緊跟著上來的,便是答應和他比上一比的蒙恬。這兩個人,在比武台上的較量,太養眼了。


    一個是身手矯捷如山猿野鹿,另一個則是沉穩紮實,如雄獅虎豹。


    兩人的拳腳功夫,似乎也是師承一脈,但是發揮出來,卻各有領悟和特長。幾番較量下來,一直難分勝負。


    正在這時候,隻見看台之上走上來一群甲胄鮮明的秦軍將領,中央簇擁著一個黑袍玉帶的男子。


    那男子正是昨日在酒樓之上,見過李信的秦王嬴政。


    風洛棠他們細看之下,見這嬴政不足三十,果然生的濃眉大眼,寬鼻闊口,很有幾分天然威儀。王霸之氣的氣場強烈。


    他一走上高處的觀禮台,全場迅速鴉雀無聲。所有的人禁了喝彩,近萬人的沉默比歡唿起來更加有威勢。


    但較場上的比武並未結束。李信和蒙恬你來我往,拳掌相交撞擊的聲音,在鴉雀無聲的校場上,顯得十分清晰可聞。


    這時就見李信猛跑一步,向空中一跳,抬起膝蓋,就要向蒙恬的額頭撞去。蒙恬一個後空翻,躲開這一膝撞,同時兩掌借空翻之力,向李信推出。


    李信靈巧地閃過這厚重的掌風,又從側麵向蒙恬揮起一拳,準備直搗他的後心。


    而蒙恬卻也靈活,前撲躲過,雙手一撐地,全身平移,一個掃堂腿就要想將李信踢倒。


    李信猛地就地彈起,讓過掃堂腿,從空中收拳立肘,借下落之勢狠狠向下麵蒙恬剁來。


    兩人皆是身手迅速,收發自如。看台上的嬴政看到精彩之處,也免不得大聲喊好。


    兩人直戰了一百多迴合,仍不分勝負。


    嬴政看得欣喜,終於舉起右手,大喊一聲:“止!”吩咐下去發下王詔,將李信、蒙恬雙雙擢升為都尉,隨軍效力。


    老將王翦也在台上,就站在秦王身側。他摸著自己的胡須,露出滿臉笑意。如此優秀的少年將領,哪個老將軍見了能不喜愛,更何況又有長兄竭力推薦。


    更開心的是站在他旁邊的兒子王賁。王賁素來與李信和蒙恬交好,雖大兩人幾歲,卻是一同長大的發小。


    他剛才大聲的喊好,激動得臉都漲紅了。王賁生了一張娃娃臉,一身軟甲穿在身上,更添虎背熊腰的偉岸精神。


    他此時偷偷瞥了一眼父帥王翦,有心把李信、蒙恬兩人都要到自己麾下,卻又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秦王,老實地沒有開口。


    嬴政吩咐將早就預備好的名刀“錦雲抄”賞賜給李信,又將腰間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斬金”賞給了蒙恬。


    李信和蒙恬接過名刀寶刃,一個頭磕在地上,心中不免豪情萬丈,意氣風發。


    “唉!”風洛棠歎了口氣:“秦國之強果然非一人之力。少年英雄雲集,踏遍天下也是必然。”


    “哎,你看。”邵易用胳膊肘碰了碰風洛棠。他目光所指的,是在距離秦王很遠的一群人後麵。細看去竟然是韓非,身邊站著高大的胡衍。


    “不如這樣。”林煜的目光卻一直盯著王翦。


    “咱們幾個分個工。洛棠和邵易就跟著韓非吧。知道他是我妹的精神偶像。你們都不想他出事兒。我和煖辰跟著王翦。怎麽也得摸清楚他們很快要定下來的作戰方案。”


    風洛棠點點頭,四人就此分成兩組各自行動。邵易拉著風洛棠一路跟著韓非的馬車,迴到了秦國為他安排的一座城中院落。


    院落很清靜。但是風洛棠他們發現院子周圍有很多秦國的探子,來迴逡巡,早就把這座院子盯得死死的。


    韓非和胡衍迴到院中,一進門,滿臉陰鬱之色的韓飛頹然跪坐下。


    院子裏伺候的下人們匆忙燒水,為他準備沐浴的熱水。來來迴迴的腳步聲是這座院子裏唯一的聲響。


    韓非默默然一動不動。天色從黃昏轉至入夜,直到他整個人都陷入到屋子裏的完全漆黑中。


    胡衍站在門外也是一直沒動。這時他敲門喚道:“公子,沐浴的熱湯已經準備好了。”


    黑暗裏的韓非發出長長的一聲歎息。然後他費力起身,捶打了幾下坐麻了的腰腿,走到隔壁的廂房寬衣解帶,跨入盛滿熱水的木桶裏。


    水很熱。氤氳的蒸汽騰起來,讓平時看上去臉色蒼白的韓非,蒙上了些許暖色。


    他又重重的歎了一口氣。


    守在屏風旁的胡衍終於忍不住輕輕的說道:“公子,你何必呢?你明明知道給姚賈所羅列的罪狀,秦王嬴政是不會相信的。”


    “姚賈現在全權負責秦國的外交。公子說他出身卑微,或者說他有政治野心,還指責他貪汙受賄,勾結外藩。可是我覺得,就我這些日子了解的秦王嬴政,他既然重用姚賈,就不可能會相信你說的這些話呀。“胡衍繼續道。


    裏麵傳來輕輕的一句:“我,知,道。”


    “可是公子,這會讓你在秦國失去秦王的信任,失去說話的立場。再有重要的事情,秦王就更加不會聽公子的言論了。”胡衍的語氣中遺憾而焦急。


    泡在熱水中的韓非再次重重地歎了口氣,低語道:“我,知道。這樣,很蠢。但是,姚賈,是,韓國,最大,的,威脅,之一。攻擊,他,是,我,必須,做的。嬴政,不信,有人,也許,會信。”


    他遲疑了一下接著道:“還有,如此,嬴政,必不,信我,也就,不會,用我。”


    “那不重用的結果會是怎樣呢?難道公子就沒想到過最壞的結果嗎?“胡衍著急的說道。


    “最好的,放,我,走;最壞,不過,一死。”韓非答道。


    “可是公子,你那篇《存韓論》送上去,秦王不但沒有采信,還直接把他交給了李斯。今天我看到李斯已經將針鋒相對的《平韓書》獻給秦王。”胡衍道。


    “針對公子提出的三個不應先取韓國的主張,他一一駁斥。恐怕秦王會更傾向於李斯的方略。”胡衍又說道。


    韓非閉上眼,輕輕地搖了搖頭,道:“我,知道,沒有,用。可是,君尚,父王,在,我,臨行,之時……”


    胡衍插話道:“我知道,君上要公子一定以存韓為大任。可是,可是今天公子也聽到了,嬴政說,李斯提出來說要就公子提的《存韓書》中的想法用實際行動檢驗。”


    “秦國會派李斯親自去韓國。如果韓國真的如公子書中所言,親近秦國,引以為臣,便會接見李斯;如果不理睬李斯,這說明韓國完全和秦國不是一心。”胡衍道。


    “如果真是這樣,公子要不要派我趕緊迴韓國送信。請君上無論如何善待前去試探的李斯。”胡衍問。


    “不可。”韓非又搖了搖頭。他非常清楚自己在韓王心中的地位。


    三十幾年來,韓王從未正眼瞧過他這個庶出的兒子。既不聽他的言論,也不關心他的著作。


    韓王怎可為了他一人,便拉下整個韓國的麵子取悅李斯。從韓非自己的角度出發,他也不願意讓韓國做這個選擇。


    風洛棠和邵易二人趕到時,剛好聽到胡衍和韓非這番對話。


    兩人坐在門外的台階上,默默的聽著,心下也是非常無奈。


    韓非不情願也不得已,作為特使由韓入秦。在秦國上《存韓書》,同時抨擊姚賈,敵對李斯。


    在外人看來,不過是以卵擊石的做法,還完全擊毀了秦王嬴政,見其著作而產生的好感。


    “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啊?”風洛棠難過的說道。


    “君子情懷吧。隻能這樣解釋。“邵易說道。


    這時就聽胡衍大聲的說:“公子,不如我們走吧。憑我一己之力,護著公子離開。既然做不到君上要求的存韓,我們至少先保住自己呀。”


    韓非發出一聲冷笑:“皮之不存,毛將附焉。”說完他悄悄從浴桶中起身,揩幹身體,換上裏衣。


    韓非迴轉臥房點上蠟燭。胡衍仍然守在他門外,絮絮叨叨地和他說著話。


    穿著一身雪白裏衣的韓非,默默的背對著門跪坐下,沒有再出聲。


    他的眼前的案幾上,放著一個小小的白瓷瓶。那是他剛剛無聲地從書篋裏翻找出來的。


    他雙眼盯著瓷瓶,默不作聲,一臉哀色。


    風洛棠看見那個小瓷瓶當時就急了。:“這是什麽?毒藥嗎?不是秦王嬴政還沒有賜死他嗎?”


    “這恐怕是他自己帶的吧。”邵易猜測道。


    “難道他已存了必死之心?真是書呆子!這值得嗎?昏聵的韓王,毫無戰力的韓國,值得他去家千裏,客死他鄉嗎?”風洛棠恨不能上前去一腳踢飛那個瓷瓶。


    “你要是他,你會怎麽想?”邵易說道:“沒有一展抱負的地方,家國即將破碎,而你又無力迴天。我想他就是絕望吧。”


    “絕望個屁!“風洛棠終於爆了粗口:“他不是說‘道者萬物之所成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那麽懂道理的一個人,現在怎麽糊塗了?”


    邵易安慰的攬過她的肩頭,輕輕地說:“時勢使然。他寫在書裏的豪情,恐怕現在都變成反噬他的怒火,隻能讓他更加的絕望。”


    胡衍還在說著什麽,突然門外一陣混亂。沉重的腳步聲和急促的砸門聲一同傳來。


    “開門,開門!廷尉府拿人!”門外一片嘈雜大喊。


    胡衍猛的站起來,隨身的大刀出鞘,橫立在門前。


    卻聽見韓非在裏麵說道:“胡衍,我最後還有一事所托。”


    胡衍沉聲道:“公子請講。”


    “你速騎快馬,趕迴韓國。報告君上,秦軍伐韓之心已定。請君上早做打算,積極備戰。”韓非語氣堅定,不容置疑。


    “可是公子……”胡衍還要多言卻被韓非打斷了。


    “放心。我自有打算。你不了解李斯,他是我這一生最好的知己朋友。我會沒事的。快走。”韓非的聲音裏有些急切。


    胡衍隻有一刻的猶豫,但他馬上將大刀背好,衝到後院,牽出一批快馬,在大門被破開的一瞬間,對著廷尉府衝進來的兵士衝撞而出,一馬當先絕塵而去。


    風洛棠和邵易見衝進來十來個廷尉府的差人,想到此時並不是出手的時候,便默默的看著他們,衝進房內將整肅過衣冠的韓非,戴上鐐銬枷鎖,塞進了囚人的馬車。


    風洛棠咬牙憤怒道:“說翻臉就翻臉,他還拿李斯當好朋友。”


    令二人沒有想到的是,廷尉府的囚車剛剛走遠,遠處一騎快馬飛奔而來。馬上竟然是氣喘籲籲的李斯。


    他翻身下馬,推門而入,大喊著:“師兄!韓非!師兄快走!”


    可是當他推開韓非的房門,見一地狼藉,突然便沉默了。


    這一幕看得風洛棠也是有些糊塗。難道這李斯真的並不知道韓非的突然下獄嗎?


    頹然跪地的李斯猛然一震。他忽地站起身,飛身撲到門外,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風洛棠拉著邵易趕緊跟上。本來以為李斯會朝廷尉府馬車的方向追去,卻見他竟朝相反的方向打馬飛奔。


    風洛棠兩人飛掠急追,終於發現,他竟連夜奔向了秦國王宮。


    秦國王宮裏燭火通明。沒想到,這秦王嬴政還真是個勤奮的君主。此時夜已很深,他卻還在那成堆的竹簡中,奮筆疾書。


    李斯長跪王宮殿外,稟報說有急事,要麵見秦王。


    嬴政抬起頭想了一下,好像忽然明白為什麽李斯會來。他著人傳李斯進來。


    李斯一進大殿就撲通跪地,叩首道:“懇請君上放過韓非。他不過一介書生,空有大誌,卻為韓國所累。”


    嬴政輕輕的笑了,他說:“放心,我就是嚇他一嚇。讓他不要到秦國來亂說亂動。你看他說姚賈的那些話,毫無根據和道理。這真不是一個大國特使應當講的話呀。純粹是誣陷。”


    “君上是否還記得三年前,我去韓國,見到了十幾年沒見的韓非,帶迴了他寫的書。隻看他的書,我便知道,我不如韓非太多。”李斯跪伏於地繼續說道:


    “這部書是我拿給君上的。韓非其人也是我力薦的。我在秦國推行嚴法,沒有什麽朋友。隻有韓非可以引為知己。求君上無論如何放過他。放他迴去吧。”


    “你知道嗎?剛剛姚賈也是這樣來求我的。”嬴政的話讓李斯抬起頭,一臉驚訝。


    秦王繼續說道:“他說,韓非不過韓國一介文人。有思想,卻無力實現抱負。他的所說所為,其實是一種絕望的表現,自卑而絕望。所以,姚賈也請求我放過他。”


    “既然你們都如此,我有什麽理由不放過韓非。關他兩天,你就找個理由將他驅逐迴去吧。”嬴政說道:“如果你能說服他不迴韓國,也許能更好的保全他。”


    李斯眼中浮起一絲霧氣。他重重地在地上磕了頭,謝過秦王的寬仁。他心下大定,腳步沉穩的退了出去。


    看到這一幕,風洛棠卻有些不安了。原來沒有人要殺韓非。難道真的是韓非自求絕路嗎?


    “不好,”她忽然有一種不祥的感覺:“隻怕韓非等不到明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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