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開看到跪伏於地的美麗少女時,心裏狠狠的刺痛了一下。


    他一向不喜女人,尤其是長得美麗的女人,何況還是如此年幼稚嫩,麗質天然。


    他看向伏在那女孩身後的美豔少婦問道:“這便是邯鄲數一數二的大戶邱家送來的?”


    凡秋不敢抬頭,答了聲“是”。


    “抬起頭來,”郭開淡淡的對小女孩說道。


    阿媚略微地抬起些頭,用澄澈的大眼睛隻望著前方那達官貴胄的錦靴。


    “不過是有幾分顏色,勝在年幼。有什麽不同?”郭開說道,語氣中帶著幾分不以為然。


    阿媚將身子俯下更低,再拜道:“請相爺允許小女去將車中批把(琵琶)取來,為相爺彈奏一曲。”


    郭開眉梢一挑,奇怪的問道:“琵琶?”


    阿媚恭謹答道:“是。小女自幼研習音律,唯在這琵琶一事上有幾分擅長。想彈奏一曲助相爺雅興。”


    郭開揮了揮手,便有人去車上取來阿媚包袱中裝的琵琶。


    阿媚將琵琶抱在懷中,跪於地上,輕輕調試了兩下絲弦。纖纖玉指上瑩潤的指甲,劃過琴弦,發出如流水一般清朗的聲音。


    阿媚這一首琵琶曲是趙都邯鄲無人聽過的一首新曲。


    這曲子時而高亢如跌入深穀的湍急瀑布,時而婉轉如衝入天空的孤鶴清鳴,又有時如大江東去樣深沉厚重,在最後全都歸於清風明月般的平靜安詳。


    一曲彈罷,阿媚將琵琶放在身側,複又拜伏於地道:“小女身無所長,願將這琵琶曲音長伴大人左右。”


    初聽到這琵琶的美妙,郭開心下也是一驚。


    他自幼的確在音律上是下過功夫的。小皇帝贏遷對於音律方麵的特殊愛好,恐怕跟郭開常常帶他聲色歌舞場中浸淫不無關係。


    所以,郭相爺是在邯鄲城中,真正少數通曉音樂的人之一了。


    小姑娘一出手,他便聽出這女孩的琵琶彈得當真不簡單,可以說是功底深厚,意境悠遠。


    這個女孩子確實是個對樂器音律有著極高天賦之人。


    郭開愣愣的看著那小姑娘,待她彈完,還是沒有將直直的目光從她手上收迴。


    小女孩鼓起勇氣,終於仰起頭看向郭開道:“請郭相爺指教。”


    郭開站起身,往前走了兩步,俯下身子,伸出他的手。


    阿媚不知所措的將身子往後躲了躲,但還是沒敢有更大的動作。


    郭開的食指就這樣落在了她嫣紅柔軟的嘴唇上。


    輕一摩挲,如花瓣一般的觸感,令郭開的心中漾起一絲嫉妒。


    他收迴手指,退後一步冷冰冰地吩咐道:“來人,送阿媚小姐迴房休息。”


    第二日,整個郭府上下盡知,郭開收得一名義女,尊為阿媚小姐。


    郭相爺同時將凡秋作為阿媚的侍仆,一同留了下來。


    傳聞在王城不脛而走。上至士族,下至婢奴,無不知曉。


    聽說郭相爺新收義女,國色天香,風姿妖嬈,但最奪人心魄的,還是她手中的琵琶,如仙樂臨世,可繞梁三日不絕。聞之者無不動容而不能相忘。


    六月,邯鄲城的達官顯貴們,都要安排夏至節的郊外野遊活動。在那一天,郊外的邯山院附近,會有遊人如織的賞花會。


    一輛裝飾精美,掛著巨大豪華帷帳的寬大馬車,在奴仆護衛的前唿後擁下,也慢行至賞花會附近。


    而這一日,趙國國君贏遷在相邦郭開的陪同下,喬裝改扮,微服前來賞花。


    十二歲的少年人,滿臉掩飾不住的興奮。快到邯山腳下時,贏遷見了遠處鶴立雞群的美麗花車,不禁好奇地要到近前看一看,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坐那樣奢華的車子。


    還未擠到車前,便有一陣美妙的琵琶之聲傳來。那樂曲對於酷愛音律的贏遷來說,簡直是勾人魂魄,懾人心神。


    他如醉如癡的聽著,腳步不停地跟著花車,直走得越來越近。


    郭開在旁邊看著好笑,口中卻說:“今日遊人眾多,君上要注意安全。不要再向那邊人多處靠近。”


    贏遷擺擺手說道:“不妨去問問,這琵琶如此妙不可言,是什麽人在彈?”


    郭開連忙謝罪道:“非是故意欺瞞君上。小女阿媚不才,自幼擅長琵琶。”


    贏遷聽聞此言,滿心歡喜,道:“趕緊去叫她來,我要還聽兩曲。”


    郭開在旁邊露出和煦的笑容,不急不緩地說道:“自家花車,君上直接上花車與小女切磋就是了”


    贏遷激動的自不待言,三跑兩跳便擠到近前,攀上花車,一掀帷帳,便撞進了他今生今世躲不開的一段孽緣。


    阿媚抬起柔波瀲灩的雙眼,白皙修長的手指在絲弦上停下,輕聲道:“阿媚見過君上。”


    那日,一曲琵琶被驚為天人的阿媚從此沒有再迴相府,而是住進了趙國王宮。


    三月後,阿媚被冊立為趙國王後,而郭開郭相爺從此便多了一份更加尊貴的身份,成為了整個趙國的國丈爺。


    太行山青崖峰。


    桓齮盤坐在光禿禿的石地上,雙手握拳拄在自己膝頭。他仰頭望著晴空無雲,但是被兩邊高峰夾得隻剩狹窄一條的天空,默默無語。


    在過去的南北征戰中,什麽樣的困境他都遇到過。他曾經離死亡那麽近,隻有毫發之差,但是他都挺過來了。可是這一次,他被困絕地。


    在這峰頂,深不見底的懸崖環繞四周。刀切斧鑿一樣的石壁,讓人完全沒有攀爬的可能。


    所幸山峰之上,有更高峰上飛流直下的泉水瀑布,而且他們還有幾十匹馬。


    那些在戰鬥中救過主人無數次,一起出生入死的戰馬,臨死時看向主人的眼中,隻有難以置信。


    易馬而食,隻能是這百十個兵士活下去的唯一解決辦法。


    桓齮給將士們打氣說:“樊於期不是說了,我的頭還有用。我可以拿我的頭,換你們活著。”


    但是他忠心耿耿的將士們,每個人想的隻是如何為他而死。可在這山崖絕頂之上,他們沒有機會。


    天空中飛過一隻鷹隼,盤旋幾下,又飛遠了。


    桓齮希望自己如果能變得很輕,像一片羽毛,被那雄鷹帶著,哪怕去到北地草原,哪怕去到無人的荒漠,他總可以通過自己的掙紮活下去,而好過在這裏什麽都做不了。


    絕望的氣氛,在桓齮的隊伍裏慢慢的滋長。人們開始煩躁,拌嘴,甚至打架,但一個失手跌下山崖的風險,每個人都盡量避免。


    這是心中還有一絲希望吧。桓齮想。樊於期說的,快死的人隻想著活著,為什麽他現在還想那麽多?難道這說明死亡的等待和來臨之間還是有距離的?


    風洛棠騎馬溜溜達達走在朱雀大街上,心底裏像中毒了一樣,反複哼著前兩天剛學會的歌。


    她可不敢唱出來。這樣的歌曲在趙國還是聞所未聞呢。


    馬蹄輕響,她停在一個很有檔次的燕脂鋪前麵,將馬拴好,輕快地走了進去。


    老板是個四五十歲的婦人,長得富態端正,看得出來年輕的時候容貌定是迷人的。


    女人迎上前來,軟軟的說道:“小姐呀,你要些什麽呢?”


    風洛棠想了想,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暗語,才緩緩的說出口:“我不喜歡‘紅藍花’的胭脂,有沒有紫草做的‘重絳’?”


    老板明顯臉色一滯,但隨即更是笑麵如花道:“‘重絳’啊,我們這裏沒有。要到玄武大街上另一間鋪子裏去取。小姐可以到後麵稍坐,我們這就遣人去拿過來。”


    說完便領著風洛棠往後麵走去。轉過了一間堂屋,拐角處有一間僻靜的房間


    老板對風洛棠說道:“大人稍安勿躁,靜等一刻便是。”說完又轉迴前麵店裏做事去了。


    風洛棠注意到她喊自己“大人”而不是“小姐”,心中有些得意。她一邊在後麵背著手東轉西轉,一邊接著哼唱她腦中趕也趕不走的歌。


    等了好大一會兒,才見有人輕叩房門。


    進來的正是肥累城的凡秋。


    風洛棠以前雖然沒有見過凡秋,但打眼一看便知道這一定是她了,因為煜哥詳細形容了凡秋的容貌氣質。


    在風洛棠眼裏從來沒有什麽高低貴賤,所以她笑眯眯的說:“凡秋姐姐,一向可好啊?”


    凡秋一見風洛棠,仍然是趕緊下跪,答道:“勞大人問。大人久等了。”


    風洛棠說:“沒事,沒事。你快起來,這樣子怎麽說話?”


    凡秋隻好拍拍膝蓋站了起來,恭謹的立在一邊,等著風洛棠問話。


    風洛棠看她尊卑禮儀的樣子,說道:“你不用拘謹。把情況說一下就好了。”


    凡秋認真的想了想,就把連日以來發生的事,從邱狄安講得阿媚,最後說自己已經被阿媚帶入趙王的宮中,現在每天伺候皇後起居。


    “那你有發現什麽不尋常的事情?”風洛棠嚴肅地問。


    “如果說不尋常,就是這阿媚王後除了琵琶彈得好,應該還有些其他的。”凡秋說道。


    接著她又解釋道:“以前在相府,清晨很早的時候,如果我去她房間,有時會發現她不在床上。可是過一會兒再去,她又像從沒離開床鋪,一副還沒有睡醒的樣子。


    後來進了王宮以後,每日君上上朝之後,她便說身子累要繼續睡一會。但是我發現有的時候她還是不在睡房中。


    王宮之中伺候的人非常多,門前門後,屋裏屋外,連走廊裏到處都是人。我想不明白她到底是怎樣離開的?”


    “這個阿媚這麽神秘?我得找機會親自去看看。”風洛棠微眯了杏眼,若有所思。


    “大人千萬不要。宮中太多的侍衛。闖進去太危險了!”凡秋有些著急。


    “幹嘛要闖?這個你不用管了。我自有妙計。好了,凡秋姐姐,你出來久了會被人懷疑,還是快點走吧。有什麽進一步的消息再告訴我。邱狄安我會派人跟著他。“風洛棠說道。


    凡秋施了個禮,剛要退出去,又猶猶豫豫的好像有什麽話沒說。


    風洛棠心領神會,馬上說道:“你的兒女都很好。公子嘉已經給他們安排了私教……額,就是識字讀書的老師。你放心吧。他們兩個現在和公子一起住在景明宮。”


    凡秋聽了這話,臉上綻出開心的笑容,趕緊拜了一拜,再不多言,急匆匆推門出去了。


    風洛棠用手指點著自己的下巴,靜靜地想了一會兒,決定趕緊去找邵易、煜哥和黑哥,一起商量一下再作打算。


    樊於期正在趕迴趙國的路上。


    他已經把桓齮的那顆大好頭顱賣給了燕國,而且賣了一個好價錢。


    這一次迴程他不敢再招搖,動用了自己沿途布下的諜子,一站一站隱蔽地走,走得十分的小心。


    他想此事不難。等他趕迴青崖峰,再施些個法術,誆走桓齮便是了。


    真正值錢的隻是桓齮一個人。其他的人嘛,就讓他們死在青崖峰吧。至少那裏空氣好,山好水好,比鮮血淋漓的戰死沙場要清淨得多。樊於期這樣想著。


    已經進入太行山地界。隻見前麵山林草莽,鬱鬱蔥蔥。山中特有的清涼氣息迎麵而來。


    樊於期深吸了一口氣。他現在化妝成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坐在一輛破敗的馬車上,雇了幾個丫頭小子趕著馬車,隻說是老將朽矣,魂歸故裏之人。


    正行駛在越往山中越漸狹窄的道路上,忽然迎麵遇上一個人。


    那是個高挽發髻的大胖女人,穿著一身青色的麻衣,攔在路中,底氣十足的說:“我從來沒到過這邊兒,實在是迷路找不著北了。你們幾位要往哪兒去?我能不能與你們同行?”


    樊於期一見這女人胖大的模樣,便心生厭惡,對下麵人擺了擺手。下人們聲色俱厲地說:“趕緊走開,別耽誤我們行路。”


    哪料那女人像塊膏藥一樣粘上就不走,說道:“你們怎麽這樣啊?都是趕路的,互相就是搭個伴兒。我不吃你們的,不喝你們的,就跟著你們一起認個道,怎麽就不行呢?”


    樊於期此時不想惹事。他把破車上的簾子趕緊拉上,對下麵人說:“快點兒走。她願意跟著,就讓她跟著吧。進了山再說。”


    那大胖女人咚咚的走了兩步,大聲說:“你看還是有明白人。人家這位老人家是見過世麵的。行了,你們前麵走,我後麵遠遠的跟著。絕不打擾你們。”


    樊於期的破馬車和幾個下人便加快了腳程,往山裏鑽了進去。


    而那大胖女人不緊不慢的跟著,看著明明是氣喘籲籲,麵紅耳赤,汗流浹背的,卻腳下從來不放鬆。遠遠近近,老是保持著同樣的距離,一步不落的跟著呢。


    李牧大軍大捷的消息傳來之後,不到月餘,便收到了大軍即將班師迴朝的喜訊。


    整個朱雀大街熱鬧了。這可是幾十年來趙國最大的勝仗之後的凱旋。


    等到李牧大軍入城那天,朱雀大街淨水潑街,黃土墊地。邯鄲城恨不得半個城的人,都跑來觀瞧,看看鎮守邊關十幾年的李大將軍,看看和匈奴人搏殺後又大敗秦軍的趙軍兒郎們。


    大街上人聲鼎沸,熙熙攘攘,有維持秩序的官兵不斷的將這些擁擠在街上的人,向兩旁驅開,以便於大隊的軍馬戰車可以通過。


    李牧還是將主力軍大部留守在沿途各個城池,還有一部分留在了邯鄲城外,隻帶了親軍營與老將軍樂乘、小將趙蔥等將領們一起進城。


    看著闊別多年的王城,和朱雀大街上欣喜若狂的民眾,李牧的心裏也有幾分高興,但是更多的是他未雨綢繆的不安。


    秦國大軍不會善罷甘休的,這一次的勝利不過是為下一次戰役寫的序言罷了。


    他拽了拽自己的黑色披風,將殘疾的雙臂隱在披風當中。隨著黑色駿馬的起伏,李牧看見長街盡頭的那座王城宮殿,越來越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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