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易和風洛棠抵達景明宮時剛好亥時。景明宮裏的大部分火燭都已經熄滅,夜闌人靜,月明星稀。


    他們穿過雕欄玉砌的迴廊,有清亮的月光照在光潔的石牆上,柔和得讓人安心。


    兩人沒有發出任何腳步聲,快速的向偏殿林煜約定的房中走去,投射在牆上的身影也靜靜地移動。


    突然遠處發出門軸的“吱呀”聲響。聲音不大,但在靜夜裏異常清晰。


    風洛棠一把拽住邵易袖口。邵易用手輕輕一攔風洛棠,將兩人緊貼在牆壁上,隱在陰影中。


    他倆一起朝發出聲音的地方看去。


    一扇小門輕輕的打開,一個白色的人影無聲無息的飄了進去。


    風洛棠不發出聲音地隻用口型對邵易說:“誰?鬼嗎?”


    邵易用口型迴答:“人。別怕。去看看。”


    風洛棠又輕輕拽了一把邵易的後襟,但邵易還是堅決的朝著小門悄悄的摸過去。風洛棠隻好跟上。


    那小門沒有關嚴。邵易用食指稍微用力,將門縫推得再大一些。


    那是一間不太大的小屋。屋中陳設並不複雜,隻有一張床榻和一些櫃子、案幾。


    窗戶上透出來的月光灑在床上。風洛棠和邵易看到兩個大約四五歲的孩子正在甜甜地睡覺。


    兩個孩子蓋著同一條錦被,一個男孩一個女孩。那小女孩好像在做夢,長長的睫毛隨著眼珠在眼皮底下活動也在輕輕的抖動。而那個男孩睡得很酣。他張著小嘴發出低低的唿嚕。


    在他們的床前站著一個白色的身影。那身影在月光裏看上去既清冷又安靜。他慢慢俯下身子,伸出了手。


    風洛棠緊張得止住了唿吸,使勁搖了下邵易的胳膊。她好擔心這麽好看的兩個小娃娃可別給人害了。


    見邵易沒有動,風洛棠往前推門就要進去,卻被邵易一把擋在旁邊,用眼神製止了她。邵易無聲地說:“是公子嘉。”


    接著他們就看見那人隻是給兩個孩子蓋了蓋錦被。然後輕輕在榻邊盤腿坐下。


    公子嘉今晚又是一個無眠之夜。


    朝中的局勢紛亂而無頭緒,令他感到有些頭疼。他本來是想到院中走走,路過這間屋子的時候卻鬼使神差的推門進去了。


    他想起是他安排凡秋的那兩個孩子住在這兒的。兩個小小的乳娃娃長相隨了媽媽,長得又清秀又可愛。


    公子嘉望著他們恬靜的睡臉,微不可查地歎了一口氣。


    他大約也是在這個年齡失去了母親。而他的父親那時候已經是別的孩子的父親。他知道沒有父母的種種。


    那樣子長大真的是又孤獨又心酸。


    孩子們已經被安排識字讀書了。他不想他們因為沒有父母親,而像自己小時候一樣。


    他看著兩個孩子粉嫩嫩的小臉出了一迴神兒。月光讓公子嘉溫潤的臉龐顯出幾分蒼白。


    半炷香後,他站起身,靜靜的離開,帶上門走了,就像他從來沒有來過。


    而在幾步外,邵易和風洛棠麵麵相覷。


    這樣的公子嘉對他們來說是陌生的。他們還是第一次看到,卸掉了貴公子的矜持和驕傲,像平常少年人那樣單純和內心柔軟的公子嘉。


    林煜和龍煖辰一見到邵易和風洛棠馬上問起李牧大軍這場戰役的情況。雖然捷報早就快馬加鞭傳到王城,但是各種細節還是讓他們心癢。


    風洛棠繪聲繪色地講起來,有滋有味、眉飛色舞地好一陣白話,終於把前前後後的故事講完。


    然後她喝了一口龍煖辰遞過來的水,補充道:“咱們這迴超額完成任務。絕對比咱們預計的五萬要多。隻是這批人馬如何安置?咱們還得好好策劃一下。”


    “那個不急。他們也需要一些時間慢慢適應瀚海洲。”林煜平靜地說。


    “戰爭創傷綜合症。”邵易在旁邊補充道。


    然後林煜和龍煖辰也把郭開作為政治交換條件許給公子嘉大司庫的事情講了一遍。


    “什麽是大司庫?”風洛棠懵懂地問。


    “大概就是財政部長吧。”邵易解釋道。


    “啊哦。那要那樣的話,是不是軍費開銷什麽的,全都他說了算?”風洛棠又問。


    “算有主要發言權,但最後還得趙王批。”龍煖辰說道:“不過如果公子嘉可以左右軍餉、錢糧什麽的,還是比較有意義的。看這個意思,朝中的大臣們,特別是一些老臣,還是主要支持公子嘉的。”


    “那可是管著好多錢啊!”風洛棠沒有抓住重點的覺悟。她將手指輕輕地點在自己的下巴上,點了幾下以後,眼睛忽然一亮,計上心來說道:“有好多好多財富對我們真的很重要。”


    “你們看哈,其實將來如果想把瀚海洲的所有兵士收編為龍族,那得需要好多錢呢!沒有錢拿什麽吃飯、訓練、買裝備和打仗啊?”


    風洛棠眼睛開始四下尋摸:“如果我們可以搬迴去一些……”


    邵易說:“什麽意思?”


    “就是哎,你看。”風洛棠起桌上的一隻硯台。“隨便一件東西,可都是兩千年的古董。你說值不值錢?”


    “等等,我好像明白了你的意思。那些對於他們來說不過是日常所用的東西,如果咱們把它匯集在一起,埋入地下,然後兩千年以後再取出來,就是一大筆財富。”龍煖辰說道。


    “黑哥掌握要點了!”風洛棠充大輩兒地拍拍龍煖辰的肩膀。


    林煜在腦中盤算了一下此事的可執行性,然後說:“沒錯,打造瀚海洲需要很多錢。咱們得想辦法埋一些爛不了的東西,迴去變現。”


    風洛棠又插話道:“如此說來,我們得好好給公子嘉出出主意,拿下這個大司庫。這家夥的腦子特好使。如果能用在這方麵,那我們可就真的有‘錢途’了。”


    “好了,說正事。”林煜看看話題被風洛棠帶得有些遠,“現在的當務之急,一個是搞清楚仰度閣在邯鄲城裏的布置,這條線,邵易和洛棠去跟;另一個,就是我和煖辰發現了這個。”


    他舉起一盞蠟燭,帶著幾人到書櫃前,從櫃子裏掏出一個書匣。書匣裏是一卷古老發黃的羊皮卷。


    “這是一張古老的地圖,是郭開贈送公子嘉的訂婚禮物裏找到的。可能因為這上麵的古字,隻是作為普通的收藏品送的。“


    林煜將羊皮卷小心翼翼地展開說道:“你們看,這上麵的古字我不認識,但這裏,”他指了指圖的斜下方,“這兩個字不是古字,分明是‘行雨’二字。”


    風洛棠一把要搶過來看。這關於“行雨令”的事就是風洛棠行龍一族的事,她可不能不上心。


    邵易趕忙製止說:“東西太老,別扯壞了。”


    風洛棠不耐煩的擺擺手,但還是加了小心地接過來仔細看,果然那幅圖裏有“行雨”二字。


    “我分析,這圖應該還有一半,這中間明顯是被扯開的。”林煜指著羊皮卷的右邊參差不齊的邊緣,“也許剩下的一半還在郭開的府上。”


    林煜又摸了摸那個書匣,說道:“而且這個匣子也應該是一對。”


    “怎麽看出來的?”風洛棠和邵易幾乎同時問出來。


    “你們看這匣子上雕刻的鳳凰其實隻是凰。凰是雌鳥,沒有頭冠,尾為兩尾;而鳳是雄鳥,有頭冠和三尾。這裏怎麽可能隻雕刻雌鳥?”


    “煜哥你連這也懂?!煜哥好棒棒!”風洛棠眼裏又浮現了星星,心中肯定自己道:“我們學渣,但我們見賢思齊,崇拜學霸!”


    “所以……”龍煖辰盯著林煜看:“煜哥叫我們來……”


    “又讓你猜到了,當然是夜探郭府啦!”林煜說完翻出幾套彈力夜行服,連那種隻露出眼睛和嘴的頭套都有,顯然是有備而來。


    幾人匆忙換好了衣服,趁著即將來臨的最黑暗的子夜,輕巧地從木窗翻越出去,悄然飄遠了。


    他們四人剛剛離開,房門“砰”的一聲被推開了。還未熄滅的搖曳燭光裏,一個白色的身影站在門外。


    公子嘉直直地立在門口,他的眼睛輕輕地動了一下,深邃的眸子裏有什麽東西閃了閃。


    他好幾次想要推開這扇門,大聲地質問:“你們到底是誰?”


    但是他沒有。直到確定屋子裏的人們都走了,才壓抑不住地推開了門。


    他在門外已經聽了一好會兒。他聽到他們關於肥下戰役的細節和大司庫的議論,聽到了“兩千年”,聽到了“瀚海洲”,聽到了“行雨令”。


    他的內心驚濤駭浪。


    他沒想到和自己出生入死的邵易之、公孫直和龍辰,還有就要成為夫婦的李落棠竟然已經全都不再是曾經的他們了。


    他其實早就發現有些奇怪的改變,比如李落棠的眼神,比如龍將軍的衝鋒陷陣時的英勇,還比如公孫直運籌帷幄的機智。


    公子嘉此時有一種衝動。他的這種衝動聚集成無法爆發的情緒堵在他的胸口。


    他想到十七年來,他一直在失去,從來沒有保護住他想要的東西。他的童年,他的母親,他的太子位,全都輕易地被別人奪走了。


    那是不是現在他又要失去親信、朋友和李落棠?


    公子嘉不想再思考下去,他猛的推開門的時候就已經全都想好了。


    不管他們是誰,要做什麽,會有什麽樣的將來,他要讓他們真心地留在他身邊,助他一起去奪迴可能的勝利。


    如此,他必須站出來擋在他們前麵,真正做一迴磊落君子。


    凡秋因為麵目姣好,被分到主屋裏伺候邱家老爺。


    剛到邱家的時候,她謹言慎行,生怕一個不小心,暴露了什麽。


    邱家共三位少爺。大少爺在外地做生意。二少爺投筆從戎,據說是跟著趙蔥大將軍在打仗。隻有三少爺邱狄安,管著家裏邯鄲的生意。


    邱狄安每天早出晚歸,從不在院子裏晃悠。


    這一天,天色已晚,凡秋抬眼看了看初升的彎月,輕輕揉著手腕。


    忙了一天,洗洗刷刷,盡管很累,但她有時候覺得生活如果能夠如此平靜,她願意一直這樣過下去。


    然而這時候,前院傳來嘈雜,三少爺迴來了。


    仆人們跟隨左右,進到主房的院子裏,邱狄安抬眼看了看站在院子角落裏的凡秋,忽然開口道:“你送杯茶到我房間。”


    三少爺在邱家一向是很隨性的。所以其他下人們也並沒有在意。


    不過可能是少爺看著凡秋有幾分姿色吧。聽說原來在肥累城就有一些傳言的。看樣子那些傳言保不齊是真的。


    凡秋端著托盤往三少爺屋裏走。現在的她雖說作為諜子,絕對沒有守身如玉的自覺,但是她也不想在這個時候招惹任何事情。


    她走進屋裏。屋中燭火明亮。


    邱狄安正拿著一卷書湊著燭火在讀,看她進來,也不做聲,直等她走近要把茶盞放下時,突然“砰”的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往後一翻,將她的手臂擰到腰後,再猛的一帶,便將凡秋整個人攬入到胸前。


    凡秋剛要大聲驚叫,邱狄安另一隻手已經緊緊捂住了她的嘴。


    邱狄安把頭湊上來,貼近她的脖子。一股熱烘烘的氣息撞了過來。


    凡秋緊張得就要喊出來,卻聽他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凡秋渾身猛的一震,僵在當場。巨大的驚駭把她要脫口而出的唿叫,堵在唇裏,再發不出一絲聲音。


    邱狄安隨即鬆開了手。凡秋撲通跪在地上,將臉伏在地麵,顫抖低聲的說道:“參見城主大人。”


    邱狄安一擺手,說道:“我不是什麽城主。我不過是個三閣的百戶。既然今日你已迴歸複命閣內,尊城主之命,就給你在邯鄲城的第一個任務。”


    邱狄安仰度閣的身份一直無人知曉。他已經觀察凡秋很多天了。


    這個女子的漂亮和她諜子的身份倒是相稱。她眼中流露出的那種聰慧和忍耐讓邱狄安很是欣賞。


    “此時閣中正是用人之際。閣主已有信來。”說著邱狄安坐迴到案幾後麵:“令你務必將一項頂要緊的貨,送到郭府郭相爺那裏。如果需要,你也可以留下看管好貨物。”


    凡秋磕了頭,領了任務,自迴屋中歇息。


    第二日,角門外停了一輛馬車。凡秋梳洗打扮停當,就朝那馬車走去。上得馬車才驚訝的發現,這貨物竟然是一個人。


    一個隻有十一二歲嬌俏美麗的少女。


    那少女長得眉如青黛,眼若秋水,唇紅若點櫻,膚白如雪凝。她穿著全身刺繡花團錦簇的薄綃花襖,看上去就像含苞待放的精致花朵,一時間令馬車狹窄的車廂裏滿室盈香。


    小女孩垂下長刷刷的睫毛,跪坐著俯身施禮,小聲說道:“有勞姐姐相送。小女阿媚謝過姐姐。”


    凡秋趕緊迴禮:“阿媚小姐言重了。凡秋願聽候差遣。”


    美麗的女孩眼波流轉,不再說話,淡淡的瞥了一眼馬車的窗外,輕輕的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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