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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腳步迴聲的方向前行,確實是一處空曠的密閉空間。四根渾然天成的石柱,地底長出來的一般,被雕刻半神半魔的形象,立在四角不同的位置。整個兒密閉空間,像是一座史前文化遺留的地底神廟,幽深得與世界沒有任何聯係。


    神廟高逾三十米,圓底、方頂。圓底半徑無限趨近且不足百米,寓意深遠,大有要把“天圓地方”顛倒過來的架勢。方頂投影到圓底之外的空白處,是深不見底的黢黑,黢黑深處有窸窸窣窣的動靜,仿佛春蠶啃食的貪婪,聽得人頭皮發麻。


    神廟裏空蕩蕩的,祭壇都沒有一方,地上鋪一層深鉛灰色礦粉,鞋底那麽厚。粉塵上一串腳印,一直延伸到神廟中央。


    立在神廟中央的背影,正是古井丸青植。昏黃的長明燈托在半神半魔的雕刻石柱手裏,給空曠的地下世界籠上一層地獄式的幽深,再從四個不同方向拉長古井丸青植的影子。遠看,他像是主宰這個世界的擁有三頭六臂的審判之神;又像虔誠的祭獻者,隨時隨地準備讓黑暗裏吞噬肉體,獲得靈魂強大的惡魔。


    隧道裏,有腳步聲在靠近,每走一步都踩得光明正大,沒有刻意隱藏的意思,絲毫不避諱前方三頭六臂的神。


    “小九?”古井丸青植背對隧道,很輕的聲音詢問。那邊沒答,他十分確定來者是誰,半點質疑沒有。“你還是追來了。”


    那個從隧道暗處走來的身影,腰板兒筆挺,握槍的手垂在褲縫旁,磊落得都沒有要藏一藏的意思。深鉛灰色的戶外工裝,幾乎完全將他掩護在黑暗裏,鬼魅般蟄伏的存在。


    “知道是我,又不在諾瓦議會上拆穿,隻能讓我追你追到這裏來了。”那隻蟄伏的鬼魅,頗有幾分事不關己的風輕雲淡。


    “你不追來,我也不確定是你。”懊惱的,反倒是古井丸青植。“你說你在諾瓦做執政官哪裏不好?來這裏攪和什麽!如花似錦的前程……”


    “隻有你才認為那是如花似錦的前程。”池慕酒不置可否,截斷古井丸青植的尾音,舉槍指他腦後。“你與上野先生百餘年交情,知道他尊重生死,效忠於全體純血人類,就不該認為伊甸園有甚如花似錦的前程。收手吧,古井丸叔叔!”


    “我如果不呢。”古井丸青植傲慢轉身,直麵指他麵門的手槍。“你敢在這裏開槍嗎?”


    池慕酒扣動扳機的手指一滯,不動聲色地停在臨界點上,沒讓槍裏的激光子彈出去。


    確實,他不敢在這裏開槍。


    他在井下追蹤到的控製塔,已被皮皮遠程關閉。陶然在密電裏說,“另一係統由全碼基因控製”。地底窸窣的啃食聲,是那卵生物種無疑,再加上古井丸青植隻身來到這裏……他更加確定,這裏是另一控製係統。


    難不成所謂的“全碼基因”,是以血為引,挑釁那些非自然的東西出巢?


    想想都頭皮發麻!


    池慕酒禁不住一邊嘴角肌肉抽搐,遠觀,像個僵硬的假笑——這不是他熟稔的執政官表情。


    不說話,他不想廢話,隻想思量清楚這發子彈要不出去。池慕酒本就不是話多的主。


    “想當年,我被發配到這裏挖礦的時候,蘭黛子還沒出生。”古井丸青植立在神殿中央自言自語,不管持槍指他那人聽,還是不聽;懂,還是不懂。站在黑暗世界唯一明亮的地方,他就是神,就是世界的中心。“純子身懷六甲,被送往阿瓦隆星避難。”


    “那時的阿瓦隆星,可不比如今漂亮。靠近第十三星係那蠻荒之地,風氣敗壞至極,流氓混混隨處可見,大白晴天的都沒有人管。”


    “我在街頭遇見純子,幾個醉酒的惡棍汙言穢語對她動手動腳。也是幸運,我下班收拾了挖礦的工具去迴收中心賣錢,有幾把機器人用廢鐵鍬,抄起家什那跟那幾個流氓幹了起來。”


    “打鬥中我沒注意保護純子,讓她受了傷。害怕影響胎兒,我沒敢私給她使用藥物止血,抱著她一路小跑,想盡快趕去附近的醫院。可能是動了胎氣,她流了好多血。”


    “這怕是要生在路上!”


    “沒辦法,我抱著純子挨家去求沿街的商戶,讓他們接受純子在店裏隱蔽角落生產。沒人願意!”


    “從娘胎裏爬出來的純血人類,嫌棄產婦晦氣,害怕沾染血光之災。哼,真是可笑!”


    “到醫院還有幾十公裏路,救護車一直不來,純子那時的狀態,根本經不起幾十公裏路途的顛簸。我想帶著純子躲在街角的屋簷下,讓等救護車來。沒想到,樓上住戶潑了我倆一身的洗腳水,說我們再在他家樓下幹些傷風敗俗的事情,他就放藏獒出來。”


    “趕走幾個惡棍,又抱著純子一路求人,我怕自己沒那本事赤手空拳地對付惡犬。迫不得已,我隻能帶著純子躲在廣場雕像底下,在不挨近任何商戶的地方等救護車。”


    “救護車到來之前,純子還是生了,生了個女孩。大熱天的,我就穿了一件工裝背心,連件兒襯衣都沒辦法脫給她,就這樣讓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生了孩子。”


    “那個廣場上出生的女孩,就是與你姐弟相稱的蘭黛子。”


    “我在醫院照顧純子很久,始終不見她家屬來接,無意之間聊到新聞,方才隱約猜到她可能是上野平山郎的老婆。”


    “六個月後,上野平山郎出獄。我掏空所有儲蓄,弄到兩張地下航艦的星際旅行票,輾轉送她母女二人迴了諾瓦。”


    “到諾瓦,得到的消息卻是‘上野將軍戴罪遠征’,去了第十三星係,私人宅邸遭遇查封尚未解禁。我和純子,隻能帶著藍黛子在寺廟住下。我靠掃大街掙點錢,勉強維持能給小丫頭買得起尿布、奶粉。”


    “這一住,就是兩年。”


    “我不知道這兩年裏,偉大的上野將軍有沒有想過妻兒會怎樣?我且不說,他有沒有派人去打聽過純子的下落。”


    “那段日子,恐怕是純子一生中最尷尬、最窘迫的時光吧。”


    “不過,怪誰呢?”


    “誰讓她在可以人工孕育的時代,選擇最原始的母愛?”


    “世人無過,純天然的母愛有過?!”


    “偉大的星際戰士上野將軍,根本不配擁有妻子!”


    說起那個萍水相逢,且接受過他照顧的女人,古井丸青植眼裏滿是疼惜。他與上野平山郎的莫逆之交,也在那一瞬間碎成了塑料渣。


    在上野家,池慕酒是最小的。他沒見過養母長穀川純子,也不知道蘭黛子幼年時那些經曆,上野先生從來不提。年少時在蘭黛子那裏得到的照顧,或多或少讓能他感受到一些純子遺留的身影。


    “她一定是個溫柔善良的女人吧?不然,怎麽可能養出少年時純真無邪又溫柔和婉的蘭黛子。”池慕酒內心的思忖,古水無波的眼底絲毫沒有流露,他虹膜上影映的,隻有手槍瞄準的古井丸青植。


    “跟我說這些,有什麽目的?是想讓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過來束手就擒,還是怎的?”上野家最小的,也是下手最狠,沒必要的時候他從不廢話。


    古井丸青植鼻子裏一聲嗤笑出來,“你以為這是什麽幹淨的地方?”他的不屑,壓根兒就不把池慕酒槍裏的子彈放在眼裏。“於蘭黛子小姐,你的一往情深瞞得過別人,可瞞不過我。我敢保證,如果知道純子怎麽死的,你肯定會退出這場混戰,迴諾瓦繼續競選執政官。”


    “我不想知道純子怎麽死的,沒那必要。”池慕酒的眼神驀然冷了下來。“死人的是非過往,都埋在黃土裏,左右不了活人的決定。”


    “哈哈,哈哈!”神的仰天長笑,在地宮裏迴蕩起來,越發陰森。“池少爺果然驚才絕豔!”笑畢他半眯起眼睛,頗有幾分餘韻未了的得意。“不過,你想知道的事情,不必我開口細說吧?該知道的,你遲早會知道。”


    砰!轟……


    “為阿瓦隆星收屍吧,上野平山郎的得意門生!”


    古井丸青植的訣別詞,湮沒在半神半魔雕刻石柱的爆炸聲裏,隨著神廟地板的坍塌,轟然墜入地底更深的黑暗。


    站在神廟邊緣的池慕酒腳下一空,也跟著墜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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