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武帝一直在養病,鮮少上朝,大朝會之後他就下了一道聖旨,太子監國,太孫佐政,明麵上是太子為主,太孫次之,實際上太子平日裏不僅不太管事,而且還總是反向添亂,擁護他的一幹太子黨多是逢迎拍馬,專於享樂之輩。


    讓朝臣刮目而看的是太孫並沒有爭權斂權,也沒有對太子黨雷霆處置,在這個時候他彰顯了真正的魄力,那就是致力於民生,改賦製減免租稅,拓邊境之地的荒田,尤其近年與北狄的往來日益緊張,為防和平關係破裂,刀兵相向,移民開荒,存儲米糧……每一樣都在並行,改善民生的同時,也充盈國力,應對萬變。


    他不爭不斂,趨附者反而增多,心懷抱負的有誌之士接踵而至。


    在眾人看不見之處,濮陽緒暗中提拔了許多可用之才,有能鍛造各種兵器卻天生體弱的病秧子,有一心效國不通人情的耿直青年,也有窮鄉僻壤出身一心為民的木訥少年……更多的是追隨多年的麾下之臣。


    這一日,沈汀年在屏風後頭吃著鮮果,懶洋洋的提筆做摘錄。


    “新出的這一批箭矢,微臣做了幾處改良,射程提升的同時,還減輕了重量……咳咳。”話沒說完,稟話的人就咳的渾身打顫,挨著坐的人趕忙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背。


    “南大人你還是迴去歇著吧,我怕你這造出來的箭還沒派上用場,你先——”


    “邱恆。”濮陽緒打斷他,這人心直口快,好話也能說的人聽不下去。


    邱恆頓了頓,低下頭去,他自入仕就是吃了這不會說話的虧,在戶部待了四五年了,還是做著苦力活,比如統計人口,編成冊籍,這樣一件事其他同僚都是不樂意做的,每每敷衍了事,根據各地上報的謄抄匯總,下麵的人不用心,上頭核查的也不管,等後來濮陽緒抽查的時候發現,大周國連續五年人口不增不減,氣的他當場砸了朱筆。就是這個時候邱恆接管了這件事,為了理算清楚人口與土地問題,他稱得上是不眠不休,奔波勞碌,還去當地查證,各州各縣都跑了個遍……


    濮陽緒案前才有了新的冊籍,才知道大周近半數農戶沒有自己的田,他們一輩子都在給雇主種田,隻掙的微薄的收入,這半數人中還有半數人沒有上戶籍,當地縣官和豪紳為了私自吞並良田在冊籍上作假,漏洞百出還能瞞天過海。


    整頓是必然的,徹查卻舉步維艱,因幹係重大,牽扯太多,仁武帝執政這麽久,不能說政令不好,隻是久而有弊,濮陽緒沒辦法一鍋端,一刀切,隻能一點點去改。


    一番思緒潮湧,濮陽緒望著麵帶病容的南健,“春寒料峭確實不宜出門,這批新的箭矢造好之後,我會重新調人去督造,你且迴去休養身體……”


    “咳咳,殿下。”南健卻拚命的擺了擺手,“我沒事。”


    他咳的麵色潮紅,眼神卻清亮,可能是怕濮陽緒真的不再用他,話也說得透徹:“臣不願迴去等死,旁人不能明白,可臣自己心裏有數,就算死期在即,又如何,臣的雙親有兄長照料,並無拖累……咳咳。”


    他喘了口氣,接著說完,“臣身無長物,到今日也沒有什麽出息,若不能做些什麽,一生豈不是枉來?今時今日有幸得遇良主,能躬身效力,不虛度歲月……咳,他日大周海晏河清,臣……雖死猶榮。”


    沈汀年筆鋒凝滯,隨後才鄭重的寫下‘惟願海晏河清,即折半路,猶不悔。’。


    南健的話也深深的觸動了濮陽緒,他心下感慨不已,朝中屍位素餐的比比皆是,哪怕是有半數人如南健這樣,也不至於朝堂蛀蟲橫生,沉屙難治。


    眾人也被南健的風骨所折,不是誰都能做到談笑間論生死之期,坦蕩從容。


    “殿下,臣之前請奏的鹽政改革的事情,被你駁迴了,今日臣再請……”


    今日聚在一處商談事情的都是文官幕僚,其中江科是所有人裏目前官職最高的,戶部巡官,他一開口,其他人都定睛看過去。


    濮陽緒聞言神情有些無奈,“此事稍後你留下,我單獨同你商議。”


    其實是委婉的拒絕,光是稅製減負他都推行的艱難,再去動鹽政,那些被剝奪利益的權貴們會瘋狂反擊的,江科也知道這個,但是他實在是迫不及待想要改變朝堂的格局,救萬民於水火。


    “臣已經做了幾番修改,確保不會立即引起他們的反對。”


    濮陽緒見他神情振奮,點了一下頭,“鹽政之事樹大根深,唯有緩緩圖之,先安排合適的人去接觸吧。”


    江科歎了口氣,不再說話了。


    接下去匯報的人是刑部的肖侍郎,隻簡單說了幾件案子。


    第一次旁聽他們議事的沈汀年漸漸被感染,也推翻了之前的認知,並不是滿腔壯誌就能澤被一方,屏風外端坐的一群人各個都有昂楊的鬥誌,卻迫於現實而選擇蟄伏,連狀元出身的江科都甘願在毫不起眼的位置上待著。


    最讓她意外的還是濮陽緒,比她想象的要心性堅韌,不為權勢所迷,也沒有初一掌權就高調行事……想著想著,沈汀年沒忍住想笑,一走神險些要在宣紙上畫圈圈。


    隔了片刻才覺得過於安靜,抬頭看去,濮陽緒已經繞過屏風過來了,正嘴角含笑的看著她。


    這麽快就議完事了,沈汀年笑意瑩然:“雇我當勞力,費用可不低哦。”


    “從你欠我的銀錢裏扣。”濮陽緒往她對麵一坐,屈起一條腿,背靠著軟椅上晃了晃腦袋,“我肩膀酸了一早上,也不知道是誰壓的。”


    沈汀年對自己睡著了欺壓人的行為一無所知,也不打算認賬,“我何時欠過錢?那都是太孫殿下賞給嬪妾的。”


    好啊一句話的功夫一千銀兩就沒了。


    “那分明是借給你的!”


    沈汀年聳了聳肩,無辜的反問:“誰能作證呢,難不成殿下要昭告天下嬪妾欠錢不還?”


    濮陽緒當即有苦難言了,這自己的女人討了些錢還說是借的,他的臉麵還要不要了?就知道不該借給她。


    “看我以後還會不會給你支銀子!”他十分硬氣的甩下狠話。


    沈汀年卻是繃不住快笑死了,現如今太孫宮誰不知道他正癡迷於她,所有人都對她百般逢迎,每日送進來的東西跟流水一樣,她哪裏還需要花銀子。


    “昨天弈棋也不知道是誰輸了十兩銀子,現在還沒給錢呢。”


    “那是你先悔棋的……”


    兩人正貧嘴呢,外頭傳來腳步聲,很快陳落走了進來,濮陽緒捏著沈汀年的手,頭也沒轉,“何事?”


    “乾清宮的福公公來傳話,請殿下去禦書房。”


    濮陽緒一聽皇爺找他,也沒有多想,當即就放開沈汀年起身,“年年,午膳你自己吃,我忙去了——”


    “好。”


    這段日子類似的對話時常出現,濮陽緒確實也忙,本來要南下的行程也被推遲,能陪沈汀年的時間都是忙裏抽空。


    沈汀年望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慢慢蹙了眉,仁武帝身體染恙,怎麽會召見他去禦書房?


    ……


    濮陽緒想到這點的時候,在通往禦書房的一處宮道上被人攔住了。


    “殿下,奴婢有重大的事情要稟告。”攔路的宮女撲跪在地上,邊說邊磕頭,聲聲含泣,說不出的可憐。


    他抬手阻止要上前嗬斥的徐肆,緩步而行,“此處還算偏僻,想來你也等了許久。”


    那宮女先是恐慌不已的告罪,等了半響見濮陽緒看都懶得看她,隻打量四周,眼神先是不安漸漸轉為堅定,她拿定主意膝行幾步,恭恭敬敬的磕頭道:“奴婢給殿下請安。”


    在濮陽緒露出不耐神色之前主動說了:“奴婢阿嵐,兩年前有幸被提拔到太孫宮當值,服侍太孫答應謝氏……”


    在阿嵐的講述裏,逐漸有些忘懷的記憶浮上心頭,濮陽緒記得謝夢,是個大家閨秀,被采選入宮的,性子文靜淑嫻,比起其他侍妾要更安靜,也算冰雪聰明,能在無人庇佑之下懷了皇嗣,隻是命不太好。


    這個念頭剛成型就被阿嵐接下去的話打破了。謝夢不是命不好而是人心險惡,宮闈醃臢……孩子一出生就被人奪走,臨死都沒有見上一麵。


    阿嵐從懷裏拿出個刻著生辰八字的銀鎖,“金銀鎖是一對的,金鎖在小皇孫的身上……這都是主子的遺物,奴婢一直收著,期待有一日能交給殿下。”


    待東西遞給徐肆之後,阿嵐鄭重的磕了個頭,“奴婢今日所言絕對沒有半句虛言,求殿下尋迴小皇孫。”


    濮陽緒接過銀鎖,還有些疑惑,趁他低頭端詳鎖上生辰,那跪著的阿嵐驟然朝著一旁的牆上撞去,攔阻不及,當場血濺一地,她癱倒在地上,衝著濮陽緒的方向,艱難道:“奴婢以死明誌,求殿下為主子昭雪……”


    氣絕時也不曾閉上眼,濮陽緒看的心裏發堵,沉下來臉吩咐道:“去查,此事誰也不許泄露半點風聲。”


    無論是跟著的隨侍還是護衛,亦或是片刻不離的暗衛,齊齊跪地應答,不敢違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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