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後院雕花樓,一路行至前院,濮陽湛望著院裏的花草,驀然想起一句詩: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


    他腳步沉重的往外走,還隔著大半個院子就聽見一陣吵鬧聲。


    “又死人了……”


    遠遠傳來的尖叫聲,帶著興奮、期待,好似等了許久的好戲終於上場了,情難自抑。


    濮陽湛眯了眯眼,火氣稍歇,又不知為何覺得並不高興。


    這份不高興在聽到暗衛稟報之後,化作了驚愕。


    “你是說那個花魁殺了周忠明?”


    “屬下進去時周忠明已經死了。”


    他轉過身就要迴去,卻又被一道聲音叫住了。


    “沈洛。”


    若是換了任何一個人,濮陽湛都不會選擇這個時候停下來,可來的人是沈沉,他本能的迴頭看過去。


    “你怎麽來了——”


    “你先迴去。”沈沉是得了消息趕來的,但看情況已經知道晚了,“這裏我來處置,先走!”


    說完也不管他就朝暗衛示意,“外頭準備好了車架,現在就帶他迴宮。”


    “我不走,我——”濮陽湛還未表達完,沈沉就丟下他匆匆離開,直奔後院香閣,他還想跟著走兩步就聽見外頭傳來的更大的動靜。


    “讓開,都讓開……”


    “衙門辦案,閑雜人等都退出去!”


    沈沉上到二樓的時候,走廊已經空了,他一眼望去隻有一扇門是大開的,等走近就看見房門裏的地上癱坐著一個美貌的女子,滿目驚恐,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滿是淚水,渾身發著抖,明顯是驚嚇過度的樣子。


    而在她旁邊血泊中倒著一個男人,心口紮著銀釵,沈沉走到她身邊蹲下,輕輕的撫著她的背,溫柔的道:“別怕,沒事了,你什麽事都不會有的……記住,你是為了什麽殺人。”


    他的聲音很溫柔很好聽,被他安撫的人眼淚流的歡暢,麵色卻漸漸迴了血,不複之前的慘白。


    出這麽大的事情自然是瞞不住的,不過這京都府的衙差出動的速度還真是前所未有的快,前腳傳出死了人,他們後腳聲勢浩蕩的來了。


    沈沉起身後把房間打量了一圈,隱約聽見下麵的動靜很大,應該是在清場,很快腳步聲就出現到了走廊,京都府的人衙差來的人其實不算多,領頭的總捕是個高大的壯漢,約莫三十左右的年紀,一進來就看見沈沉,他愣了下:“榮——榮臻王?”


    “王捕頭來得很及時。”沈沉點了點頭,也沒有計較他慢一拍的作揖行禮,“無須多禮,辦案要緊。”


    王捕頭站直之後緩步邁過一地狼藉,細細察看了一遍整個房間的情況,最後在死者身邊蹲下,輕輕合上了他朝外凸瞪著的眼,“人是你殺的?”


    花芙點了點頭,表情已經平靜下來了,她冰涼的一雙手上還染著血跡。


    “來人,把所有涉案人員全都帶迴衙門審問。”


    再度站起來的王捕頭沒多看花芙一眼,而是把目光落在了沈沉身上,後者淡然從容的衝他道,“本王稍後會派人去趟京都府。”


    他出現在這兒,也算半個涉案人員,隻不過身份使然,他不準備自己去一趟衙門。


    走之前,沈沉看著被衙差粗魯的押著拖起來的花芙,眉頭微蹙,似乎十分不忍心,“王捕頭,人既已歸案,還請善待幾分。”


    王捕頭卻瞪著他背影,糟心的很,沒見過仗著身份就可以在兇案現場跟逛自己家園子一樣,隨意自如的。


    可他確實拿沈沉沒有辦法,人家堂堂一王爺,不是他這種小人物能得罪的起的。而這一趟就隻拿了一個教坊司的女技迴去,他能想象到周家那邊即將給到京都府的壓力。


    這剛想到周家,他們一行人還沒出樓,周家人就聞訊趕來了,比起王捕頭領來的十來個帶刀衙差,周家管家領了二三十個家丁護衛,個個兇悍,氣勢洶洶的進來,瞬間就把出去的路堵。


    “我家少爺呢?“


    “誰讓你們動我家少爺……”周管家扯著嗓子喊著,不僅攪擾辦案要把死者帶走,還要王捕頭把兇手交給他。


    “衙門辦案,請你們不要搗亂……”


    “這女人是兇手?就是她殺的我家少爺。”


    場麵一度混亂起來,沈沉站在樓梯口看著,迅速在思考周家目的,是要通過兇手花芙來做文章?


    “王放,你最好給我客氣點,這人殺的是我們周家的少爺……”


    “我告訴你,這事絕沒有那麽簡單。”


    周管家單方麵的叫囂壓製的王捕頭一行人,眼看局麵要被他們弄的一團糟,教坊司的管事奉鑾大人終於出現了。


    “都吵夠了沒?”


    他是站在二樓一間雅房門口,一手撐著欄杆,一手把玩著腰間的玉佩,因為角度原因,沈沉看不到他的正麵,隻是從衣著揣測到他的身份,但是奇怪的是,他一開聲,場麵就一下子安靜了。


    可見此人地位非同一般。


    “無論是死人活人,都應交由衙門處置。”


    周家人雖然很不甘心倒是沒有再鬧了,他們憤恨的瞪著被王捕頭等人護在身後的花芙,從頭到尾並沒有顧忌自己家少爺的屍身被搶奪的一團糟。


    “我們走——”王捕頭先衝二樓雅房方向拱了拱手道謝,轉而帶著下屬往大門口走。


    沈沉等他們徹底消失在門口,立馬返身往二樓而去,迴字形的大樓有兩處樓梯口,他趕到雅房的時候對方堪堪從另一個樓梯下去。


    “請等一下……”


    當對方扭頭朝他看過來的時候,那短暫的一唿吸間,沈沉所有的猜測全部錯了,隻餘震愕。


    他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這人的眉眼和自己記憶裏的人幾乎要重合為一,唿吸頓時急促,沈沉甚至在對方的目光下覺得處在夢裏。


    “何事?”


    入耳的聲音微啞,跟剛才聽見的一樣,好像是喉嚨口卡了東西的那種啞,沈沉腦中的某根弦被這聲音撥動,再一眨眼像是破除了迷障,看清了本來麵目——隻是與那人輪廓眉目太像了。


    他猝爾想起了這個人的身份,是他從未的見過的沈家人——沈餘。


    忘了是慶曆年間還是建元年,沈餘不再待在從太醫院賣藥所而是進了這座樓。


    “抱歉,認錯人了。”


    沈沉斂神凝目,總算明白了花芙的出現,不是偶然。


    或者說今晚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偶然,是有人設局,也有人破局,枉他得了消息之後一直提心吊膽,原來從一開始這場弈局,他們小一輩人就還沒有資格參與。


    ###


    不知道是因為下雨較往常要清靜點,還是因為發生了一樁命案,牽扯了當朝尚書之子。總之樓裏安靜的教人犯困,沈餘放了廚房掌廚的假,讓他迴去歇息幾日。


    樓裏規矩多,沿襲舊製,追溯起來當初教坊司也是個正規司樂機構,並不同一般的伶樂,入樂籍也有很嚴苛的考核,非能歌善舞者能進,還得品貌出眾。


    然現今朝局明麵上平靜,暗地裏各樣的勾結,黨派之爭也從未停止,教坊司女技數量前古未有的多,是一群不務正業尋花作樂官家子弟的溫柔糜途金窩,更是那當頭正熾熱的新貴們流連迷醉之鄉。


    歌舞升平之下是水深火熱的權力傾軋,能寄身一隅,享得一時安閑,也是難得。


    一小碗清粥、一小籠蒸餃、一小碗素麵,配著三兩樣精致的小菜,沈餘挑著筷子撥弄著菜絲,心忖:也不知道昨天吃了地鍋雞的那小子迴去有沒有惦記上。


    古人雲,吃人嘴軟。


    下次再來吃就不是那麽簡單了。


    不過他也就是想想,一頓飯還沒吃完,就有人跑上來囔囔。


    繼昨晚京都府來搗騰一趟,今兒個又有人鬧出事來了。


    這爭風吃醋可不是女子的專權,男人也會,今晚就有為了爭搶一位姑娘大打出手的兩位公子爺。


    初時兩人拌幾句口角,大夥都沒起意,等兩人廝打到一塊,連著兩人帶來的家奴都相幫著幹上架之後,這陣仗就鬧大了,樓裏的護衛帶著人剛上樓就聽見巨響一聲,有人從二樓一頭栽下去了。


    那聲音著實大,在場的都被嚇到了,接著就是一連串的尖銳驚叫,大家這才意識到出了大事。


    “死的誰家的公子?”沈餘輕歎著打斷身邊人絮絮的講述。


    “說是戶部尚書家的庶孫,這拈酸吃醋的事兒沒少發生,倒是頭迴打架把人從二樓推下去……”


    一連死了兩個大人物家的人,這是要關樓封院了。


    沈餘思緒輾轉,吩咐道:“化整為零,你們都散了吧,等此次風波平了,我自會召你們迴來。”


    #


    “教坊司封樓了?”濮陽湛是直接從大理寺出來,來到榮臻王府的,所以一身的打扮很隨意,除了沈沉,其他人都不知道他的身份。


    “你昨天還沒有跟我說清楚,到底是誰背後設計我?”


    “還有,那個花魁,她為什麽要殺周忠明?”


    沈沉被他一連串的問題追問的搖頭扶額,“事情我也沒有很明白,不過有一點可以很肯定。”


    “什麽?”


    “有一個人在幫我們,或者說,他一直在。”


    有那麽一個人一直在暗處,他或許從來沒有露麵,可他從未離開。


    濮陽湛完全不懂他說的什麽意思,因為上一輩的事情他是半點不知內情,反而沈沉,其實算半個沈家人,所以知道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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