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外間侍女們走動的方向,看見一個白色身影女子坐在靠窗口桌子上,雙臂搭在屈膝的腿上,背靠著窗棱,側臉在昏黃的霞光下鍍了一層暖色,她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微微上翹,唇安寧地合著,很恬靜,很無染,甚至讓人生出一種聖潔的錯覺。


    沈汀年這兩年作的最多的畫,便是人像,下意識就會將人的整體描摹一遍,花葉姑娘穿著素衣,側坐著時挺胸側腰,露出的手臂和纖指,白如霜雪。


    等侍女們都退出去之後,她從窗前起身,一步步走到銅鏡前,帶著笑意站定,似乎知道有人在裏間看她。


    沈汀年看著她旁若無人般對鏡自賞的窈窕身影,隻覺得那儀態神韻,鬼一般的淡定幽豔,突然間地,心驚肉跳。


    “有勞沈姑娘了。”花葉姑娘聲音莞爾輾轉,如鶯兒脆鳴,帶著孩子的天真稚氣,細看她說話時的神情,純真無暇。


    沈汀年莫名的覺得心口不適,但也隻當是這次情況特殊,她微微調整姿態坐定,準備開始落筆。


    就在這個當口,一襲緊身玄色衣袍的男人進來了,他剛一站定,花葉就撲進他懷裏,嬌笑嫣兮:“葉少爺,你這個月來的好晚……”


    葉少一手扶住她的腰,笑了一下,並未反駁,低頭,細看了幾眼她的臉,才發現她瘦了許多,下巴都尖了不少。


    “瘦了許多。”


    花葉嘻嘻的笑了兩聲,“誰叫你不來看我,聽她們說你家裏要你娶妻,已定了沈家的小姐,我難過的三天沒吃飯。”


    說完就低頭,泫然若泣,兩手還捏著葉少的衣袖,一舉一動都像個沒長大的孩子,然而她的那份天然雕琢般的無暇純淨,任誰看了都喜歡,好似剛出生的嬰兒,世人總會憐愛幾分。


    “我終究要娶妻生子的……”


    “那也不能說定親就定親,半點不給人機會。”花葉又重新依偎進他懷裏。


    葉少由著她抱著,眼睛卻沒有看她,而是在屋內掃視了一遍又一遍,目光落在銅鏡上時,微微蹙眉,抬起的手做著輕撫花葉頭的動作。


    “葉哥哥你娶了沈家小姐,你還愛我麽?”


    花葉側著頭也看了一眼銅鏡,她抬眼看他,睜著雙如水清澈的眸子,“會嗎……”


    葉少眼神微斂,隨即俯身輕柔的吻了吻她的額頭,“我的心,你不是最清楚麽。”


    “吻我……葉哥哥…”


    當花葉說出那句話後,葉少凝頓住了,花葉渾身輕顫的貼在他身上,雙眼睜著,卻如花一般嬌美嬌羞,多少年了,他再次看見她如此羞澀而純潔的樣子……真的很久了,久到他都要忘了,初見時的她,不過是天真爛漫的女孩,總喜歡一頭撲進他的懷裏,脆生生的笑著,摟著自己的脖子嬌滴滴的喚,“葉哥哥會給我贖身嗎……”


    像是執念很久很久的東西,忽而明白了根源所在,他惦念不舍的不過是她的那份天真爛漫,他想要占有的那份美好,卻不知在何時悄然的變了味道,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


    或許真的可以娶妻了,這萬花叢中走多少遭,最後都是一樣的下場,厭倦,無聊。


    天際最後一抹霞光消失在盡頭,整個房間暗了下來。


    恍神間,沈汀年把他的眼神看的清清楚楚,委實叫人反感。


    可主動抱著葉少的花葉並沒有看見對方的眼神,隻嬌嬌軟軟的哼著,帶著他往床前而去,夜色籠罩整個大地,似乎這地方沒了陽光之後,迅速陰冷起來。


    沈汀年顫栗不止,雙臂環住自己,還覺得冷,畫筆落在地上灑了一片烏黑。


    她看了一眼,覺得作嘔,下意識細嗅了一下味道,才發現自己身上是幹淨的,衣服……想來花葉愛美也愛幹淨,想到此,還是忍不住抬眼去看銅鏡。


    從那個葉少出現,她就冷眼旁觀,也是到了這一刻,親眼看著他被推倒在廣木上,才無聲的抿唇咬牙。


    沈清岩嫁給這種人也是——可悲。


    “等等……我還有事——”


    他話未完就頓住,花葉衣杉半解俯身看他,柔若無骨的手在他胸口來迴的滑動,“我知道你要趕時間迴去。”


    她噙著笑靠近他的臉,輕柔的移到他耳邊,“時間尚早……”


    廣木上的紗帳時而飛揚,加之屋裏漸暗,如此掩映下的一幕分外……刺眼,沈汀年垂眸:“嘔……”


    五髒六腑都揪在一塊似的,洶湧而來的惡心感,縱使她飛快的捂住了嘴,也沒壓下一波波的幹嘔,她手腳冰涼的推開了內間的窗,從二樓跳了下去——


    “噗通……”


    “什麽聲音?”


    葉少聽見聲響,自床上坐起,半趴在他身上的花葉跌至床側,她笑嘻嘻的重新隴上他的肩頭,“雅居後頭是小潭湖,大抵是有人受不了投了湖,你知道的,海棠居的女人,命比石頭賤……”


    花葉自後覆上他的背,葉少緊皺的眉緩緩舒展,眼神在清明迷離之間掙紮。


    她雙手依舊在他身上遊走,嬌嗔,“真是心冷,我都這樣了,你卻半點反應沒有……”


    然而偏就這個動作,葉少唿吸終於亂了。


    #


    “沈姑娘?你沒事吧?”


    花葉的侍女從潭邊把沈汀年拉上去,想不通這人怎麽從窗口跳下來,嚇了她一大跳。


    “告訴你家姑娘,她請錯人了,要嫁給葉家的人不是我,白費了一場戲。”


    外頭就傳定的是沈家姑娘,而沈清岩待價而沽,沈家不到最後也沒有放出確切的消息。


    這一耽擱沈汀年趕不及書院關山門前迴去了,隻能改道迴沈府。


    卻不知這一臨時的決定給自己帶來一場災難。


    跟著她前後腳進門的錢嬤嬤也是才從海棠居迴來,兩人冤家路窄撞了個正著,而沈汀年並不知道她進海棠居被潑的一瓢水就是錢嬤嬤的傑作。


    追溯起來,沈汀年對錢嬤嬤的厭惡是從她把自己帶離沈氏老家,帶進京城開始的,而錢嬤嬤對她的不喜是從她忤逆叛逃的點點滴滴積累起來的。


    “站住!”錢嬤嬤堵著她迴自己廂房的路,冷笑著吩咐自己的隨從,“把她帶到我房間來。”


    沈汀年十分警覺的往後退,“錢嬤嬤,你最好注意身份,沈夫人已經讓我可以不聽你的教習課——”


    “那你是要我告訴夫人,你剛從海棠居迴來嗎?”


    沈汀年偷偷外出掙錢的事情若是被沈夫人知曉,她怕是很難再有機會出書院了。


    這一遲疑就被錢嬤嬤的兩個丫鬟逮著機會抓住了。


    機會稍縱即逝,她這一旦被人近身壓製就沒辦法逃離,直接被帶到了錢嬤嬤住的偏院。


    算不上新仇舊恨那麽嚴重,但是錢嬤嬤是真的有心要懲治沈汀年一番,“在雅居裏,你也看到了花葉姑娘,她是如何挑豆客人情穀欠,又是怎麽讓自己保持清醒和理智的。”


    “你若是聽話些,我定然是把你訓練的比她還出色,畢竟你可是——天生冷感。”


    錢嬤嬤讓人壓住她的雙手,那簡直叫人嫌惡的臉上帶著冷意,嘲諷:“可千萬別叫出聲來,平日裏有多清高,這會兒可要堅持住。”


    沈汀年直接衝著她幹嘔了起來。


    或許就是從這迴開始的,沈汀年患上了心理性的幹嘔症,就是一旦覺得周邊很髒,空氣很髒,就會本能激發胃裏翻江倒海,控製不住的幹嘔起來。


    錢嬤嬤果然被惡心了到了,氣的想打人,但是她知道沈汀年身上很容易留痕跡,打不得,所以惡意熏心,當即讓人去取了她帶迴來的東西,“這可是海棠居壓箱底的寶貝,專門治硬骨頭。”


    “把門關上,我就不信她還能撐住不跪下來求饒。”


    #


    房間內的香還在燃燒,沈汀年麵頰紅的滴血,眼眶也濕潤的發紅,熬是要熬的,但她越是抵抗和忍耐越是痛苦不堪。


    可一旦她想放鬆精神就會徹底……連自己都不知道會做出什麽舉動來。


    熬到後來她第一次想到了死,死了就不會痛苦了。


    所以她打碎了油燈,任憑那火從桌子燒著,一點點大起來,那燃燒的炙熱火光,化作了快意在她混雜的腦海裏閃過,是解脫。


    可老天爺不願意收她,很快火勢驚動了整個沈府,她嗆暈了過去,並沒有被火燒到。


    這件事後果很嚴重。


    因為錢嬤嬤的行為超出了一個下人的本分,簡直是攜私報複,沈夫人念及舊情沒有懲治的太狠,隻把她打了一頓並驅逐出府了。


    ###


    “娘娘,白將軍已經在外廳候著了。”


    鎖橋親自引著人進來的,燕熙堂會客廳第一次接待外臣,還是個儒雅男將軍。


    沈汀年還撐著隱隱作疼的腦袋解析著自己的夢,拋卻後半段那段不堪的迴憶,前半段她竟然今日才驚覺一些問題。


    為何花葉會請錯了人?如果她並沒有弄錯的話——沈汀年終於明白了沈清岩背叛她的真正原因。


    這錢嬤嬤的出現教她陰差陽錯的想起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卻有無緣無故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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