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公公,貴妃娘娘讓奴婢給皇上送來醒酒湯,還請通稟一聲。”


    錢田是位老中官了,能在禦前站住腳跟的原因大概是年紀大,不是陳落小木子這樣的小年輕,他先是和氣的笑著點頭,然後伸手親自去接月朱端的托盤,“有勞月朱姑娘走一趟了,隻是這會兒皇上還在睡,等他醒了,老奴一定會轉達貴妃娘娘的話——”


    “這個時辰了也該喚皇上起來用膳,空腹久睡怕龍體有礙……”月朱卻是沒打算把東西交給他。


    “可皇上睡前吩咐過,不許人打擾,老奴也正為難呢。”


    兩人就在殿門口打起了機鋒。


    與此同時的禦花園最北邊角上,新開拓了一處平地,翻新了土壤。


    好些個粗布衣衫的工人在忙活著搬運樹苗,領頭的花木工人擦著汗望著正在平地中埋頭苦幹的人。


    他第一次見到濮陽緒被對方的龍威震懾,指導栽種過程是各種誠惶誠恐。


    之後,第二次第三次……目睹了皇上種一棵樹死一棵,種兩棵死一對的光榮事跡後,他在心裏嘀咕,這天子又如何,種個樹都活不了,也不過如此。


    油然而生一些些優越感。


    而現在他已經不想要這份工錢了,他想迴家。


    挖了一排坑填下去一排樹苗後,濮陽緒拄著鋤頭喘氣,他指著這一片嫣兒吧唧的樹苗,再一次命令道:“給朕好好的長,長得好的才有資格被朕埋東西。”


    起居舍人秋玉圍觀中,一邊描畫皇上的英姿。


    在上一次寫的“樹下埋東西”後打了個紅簽,依舊表示不解。


    這一迴比上一次用時更少了,隻是不曉得會不會死得更快。


    濮陽緒自覺自己越種越熟練,挖坑填土也是虎虎生威,這樹卻不活,他自然是認為樹苗不好,所以新換的一批據說能在大旱三年之地存活下來的楊樹。


    在花木工人堆笑的目光下,濮陽緒照常吩咐他們要仔細看顧,然後拍了拍手上的泥,準備要走。


    “皇上。”


    婉轉動聽的聲音如黃鶯初啼,濮陽緒聞聲看過去,卻見一美人款款走來,她絲毫不顧忌繡鞋會被翻了麵的土壤弄髒,隻在他的注視下越走越慢。


    隔著三五步距離她先見了禮,沒等濮陽緒問話,又開了口。


    “皇上,嬪妾知道京城有一個種樹人,經他之手的樹,無不成活。”


    何貴人說完這句話又不敢直視他了,不勝嬌羞的低下頭,露出了一段白皙的脖頸。


    因著身高差距濮陽緒一覽無餘,微微皺眉,他問道:“那人叫何名?”


    “郭圖。”


    “朕知曉了,來人,送何貴人迴去,以後沒有朕的命令誰也不許靠近這片林子。”濮陽緒揮了揮衣袖,帶走了一大片泥土。


    灰頭土臉的濮陽緒趕迴來勤政殿,先去浴房洗了個澡。


    也等不及用膳了,就擺駕去燕熙堂。


    ###


    沈汀年剛把湛哥兒哄睡著了,靠著床頭看書,就聽見外頭動靜。


    “湛湛睡了?”濮陽緒輕聲輕語,腳步也放輕了,而還沒等他坐上床,沈汀年就把手裏的書合上,往前攔了一攔,不讓他上廣木。


    濮陽緒訝異的把視線從那頭的湛哥兒熟睡的臉上收迴來,看向她,無辜的問:“怎麽了?”


    沈汀年聞到了他身上青草的氣息,他不愛用什麽花裏胡哨的香露,也不會用熏香,所以身上除了他自己的體味沒有別的味道。


    洗完澡就不一樣,發尾有些潮濕,有皂角青草氣息。


    她從上而下的丈量著他,濮陽緒臉皮都要被看紅了,他不自在的道:“你不會又,不認人了吧?”


    短暫之後,沈汀年眸光收斂,她隻溫柔道:“頭發還濕著,讓她們拿幹巾給你絞幹淨。”


    濮陽緒長舒了一口氣,“那你怎麽一副奇怪的眼神。”


    他徑直往床沿上一坐,並不打算叫人進來,“聽錢田說,你遣了兩趟人過來勤政殿,可是有什麽事情急著找我?”


    “皇上真的是在禦書房睡覺嗎?”沈汀年反問。


    “你這話問的,好像我幹了什麽虧心事。”濮陽緒避重就輕,佯裝不高興,但是話說完卻見沈汀年認真的看著他。


    瞬間明白過來她真的在懷疑自己!


    “你都不信我嗎!我能幹什麽,又哪有時間,”濮陽緒睜著一雙睡眠不足的眼睛,“一天天的,覺都不夠睡了。”


    “你要睡覺誰能阻攔?誰又敢?”沈汀年對他的控訴感到好笑,真的是,自己晚上不好好睡,白天又忙,如今怪到她和孩子頭上了。


    “你——我為什麽晚上睡不好,”濮陽緒站起來,原地轉了兩圈,忍無可忍了,“你真的是什麽都不知道嗎!”


    “你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反反複複的,現在生完孩子了又更差了,若是再發作幾迴……你叫我怎麽辦?”


    “向老禦醫現在也沒有個準話,隻說情況在好轉……”


    沈汀年在懷孕後期這幾個月是沒怎麽表現出癡病病症了,可是濮陽緒心裏時刻掛著這樁事,沈汀年生孩子前的幾個月他簡直焦灼的夢裏都是被人追殺的場景,醒來滿頭大汗。


    “你知不知道那種未知的逼迫感?”


    她當然知道。


    沈汀年將散落在頰邊的頭發往耳後捋,聽到這兒捋頭發的動作停滯了,她抬起頭來看他,其實這快一年了也該把這件事告訴他,畢竟在那些外人眼裏她的行跡已經定性了,信的人都深信不疑,若是還不信的人,那自然以後也不會信了。


    她想過找個合適的機會,至少不是現在,今天已經兩次在口頭上針鋒相對了。


    可看著他這般,沈汀年也不忍心再瞞,她招了招手讓他靠近來,“其實,那些病症是假的。我隻是頭疼——”


    沈汀年!竟真的是裝病??!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焦急痛心!那段時間我都———”濮陽緒憋了半響,氣的臉色發青,“我都瘦了。”


    沈汀年慌忙抱住他:“皇上,我錯了。”


    “你太過分了!這是錯不錯的問題嗎。你說說你欺騙我幾次了啊,你這是屢教不改,明知故犯。”濮陽緒用力把她摁迴床上,自己倒退了幾步,“我就知道這件事不對勁。”


    他存疑了很久,尤其是她懷上孩子的那兩個月特別的謹慎,怕他會亂來,就天天裝著不認他,濮陽緒一上廣木就被她趕下去,直到禦醫診出孩子來,他高興地沒邊了,連抱著她都不敢用力,她也再沒有發作過。


    “我真的是有原因的,你聽我解釋。”沈汀年怕動靜太大吵醒了湛哥兒,就沒有下床,手撐著被麵盤膝而坐,“我那個時候懷疑林墨沒有死,他那個人,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假死這種把戲他不知道玩了多少次了。”


    “你還敢讓他光明正大的頂著你的身份行事,難道就不怕他真的偷天換日!”


    “好啊。你不光騙我,還以為我鬥不過個贗品假貨!”濮陽緒要氣死了,兩個男人下場搏鬥,她不為他呐喊助威也就罷了,還長他人誌氣滅他的威風。


    “我沒有那個意思。”沈汀年急忙否認,“我當然知道你是英明神武帝王風範,可智者千慮,難免有疏忽的時候……”


    “哼。”濮陽緒冷哼一聲,胸膛劇烈起伏,瞪著她,“我就勉強當你是關心則亂,他也隻配在外頭偷摸的頂著朕的臉騙騙蠢貨,真要讓他能頂替了,你當皇室血脈是誰都可以混淆的?”


    更何況是九五至尊,他身上除了一張臉,連指甲蓋是什麽形狀的都是有記錄的。


    “那成日跟著我的起居舍人,連我出生後何時長乳牙都知道,若是換個人在他麵前,先邁出去左腿還是右腿不對就知道換了人。”


    說到這兒濮陽緒雙手背到身後,挺直了背脊,一派氣概不凡,豐姿瀟灑的模樣。


    “……”沈汀年幽幽的說道,“那你知不知道他為了模仿你裝了有十二年了。”


    “就是二十年假的也真不了。”濮陽緒斬釘截鐵。


    到這個份上沈汀年隻能認錯,她討好的伸手去拉他,沒拉到,就揪住了衣袖,“緒哥哥,我錯了,這迴真的是我錯了。”


    “就這迴嗎,你迴迴都錯了,就是不認,我讓著你的,你知道嗎?”濮陽緒把袖子一點點抽出來,再退了一步,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這是要把以往受得氣和認的錯都掰迴來嗎?


    那一瞬間沈汀年覺得這人是蹬鼻子上臉的典型,但是她還是忍了下,好聲好氣的認了:“我知道,是我……每次都是我不講道理。”


    “可你也知道無論你做什麽,我都偏心你,我也沒有辦法。”濮陽緒最後還是走了,臨走前還戀戀不舍的看了一眼湛哥兒。


    等走出了燕熙堂又站在宮道上不知道去哪了。


    濮陽緒望著夜空中無數閃爍的星辰,等了又等。


    就知道這個女人也不會追出來留他。


    跟著他的內侍官聲都不敢出。


    被夜風吹冷靜了也吹涼了的濮陽緒長長的歎了口氣,腳又不聽使喚的往迴走了兩步,理智又占了上風,這時候再迴去——那簡直就是自己把臉扒下來用腳踩。


    他又轉過身往前走了幾步,也就開頭的幾步很是艱難,真的走開了,就不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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