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盞飛快的砸過來,沈汀年往旁一躲,並不袞燙的茶水澆濕了她的衣擺,碎掉的瓷片隱約劃過了她的手背,些微的刺疼,卻不及她今日所疼百分之一,她笑了,“你得不到旁人的愛,萬般手段用盡也沒得到一絲一毫,如今,你連兒子的愛都要毀了麽?”


    “你已經毀了你知道麽?第一次你動了念頭要弑君,若不是一名叫賀喜的無辜宮女起夜撞見,嗬,”沈汀年邊說邊冷笑,“我那日看見他……捂著眼,他難受的想哭,因為他知道了自己最敬愛的母後要弑君,要他背上千古罵名……”


    他是大周國的儲君,他是多麽驕傲的人,可是卻被自己娘親一次又一次的算計,以愛為名,以孝傾軋,他連反抗都是錯。


    太後是震撼的,從來沒人敢這麽指著她罵,字字句句,如刺在喉,這麽多年了,從未這般動怒,而那個挑動她怒火的女人分明是連死都不怕,她竟一時想不出法子治她!


    “每個人,每個人都有底線的!你苦了一輩子,你恨之入骨,可曾想過那也是他的身生父親,他怎麽可能坐視……第二次你決意要讓他留後,不惜混淆皇室血脈,隻想著自己的苦衷,隻想著討好娘家人,究竟置他與何地?這次是第三次,明明知道他與祖父感情深厚,卻還是選擇了助紂為虐……為了隱瞞真相,還殺人滅口。”沈汀年罵的痛快了,也是壓了太久了,“你自己一生淒淒慘慘就要別人也要過的不快活嗎?”


    太後臉色陰沉,倏爾握緊身後座椅的扶手,“沈汀年,你究竟是如何得知這些事情的?還有是誰告訴你哀家弑君?”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個後宮,有秘密,也有透風的牆。”


    沈家雖沒落了卻從未停止過將勢力滲透在後宮裏,反而因為潛伏的更深也恣意生長,就比如當年德貴妃身邊的侍女就是沈家的棋,所以會收藏她的絕筆信,洞悉了癡病的真相,而那名叫賀喜的宮女卻是被滅口的途中讓沈家暗中救下了。


    “若哀家執意要知道呢?”太後鬆開了扶手,戴著護甲的尾指高高的翹著。


    “請恕嬪妾無可奉告了。”


    “太後沒必要擔心過去的事情了。”沈汀年揣度著對方的底線,又漸漸收斂氣勢,平靜了語氣,“你是皇上的母後,而我是皇上的女人,哪怕做不到同舟共濟,也沒必要鬧翻了船,誰都不安生。”


    沈汀年說完,又轉了話題,“這個後宮就像個龐然大物,它最擅長的就是吞噬人心,多少純情天真之人迷失了初心,就連當初純貴嬪這等純粹之人,也不再無憂無慮。”


    “嬪妾今日如此冒犯,就是希望娘娘不要再被穀欠望吞噬本心,忘了這幾十年來你真正所求的是什麽。”


    太後已然是動火氣了,“不要仗著自己年輕就口出狂言,你若在這個宮裏再待——”


    “我今天就把話撂這,我沈汀年就是待到死,也是笑著死,自己活的不好怪天怪地,有本事就拋下身份去做自己,沒本事就不要臉上笑心裏哭,做給誰看?”沈汀年卻打斷她,她又不是沒有半死不活過?欺負人年輕嗎。


    是了,這就是沈汀年,她與其他格格不入的地方,哪怕沒有皇上的恩寵之前,她也是個不一樣的太孫婕妤,盛寵之下寵辱不驚的太子婕妤,也是今時今日,敢瘋敢豁得出的寵妃。


    太後對上她那熾亮如火的雙眸,突然間竟然懂了濮陽緒愛上這個女人的緣由,人怕冷會趨向溫暖,沈汀年此人看著冷,卻有一雙會燃燒出火光的眼睛。


    真的是非常非常礙眼!


    她突然就很想要看到對方眼裏的火熄滅了是什麽樣子,太後從高處走了下來,她這麽多年第一次站在極近處與人交談,是伸手可觸的距離。


    “你說了這麽多,哀家也說一兩句,是你非常想知道的事情。”


    沈汀年滲出一道血絲的手背因為她下意識的握拳再度暈染出血色,她能感覺到太後情緒真的被激到了,她的目的達到了。


    “前提是你答應讓皇上盡快立後,哀家知道你能做到。”


    “我答應。”沈汀年答應的很幹脆。


    太後俯在她耳邊說道:先帝頭疼其實不是中毒的後遺症,仁武帝診籍裏寫的頭風病也不是真的,這是他們濮陽氏血脈裏傳承的不足之症,先帝第一次發作時險些沒熬住,是哀家跪著哭著求他喝藥,隻要喝了藥就再也斷不了……那時候皇上還小,哀家不能讓他失去父親。


    沈汀年僵立著聽她字字如刀,血脈相傳……竟然是這樣。


    這比任何一個答案都更讓人絕望。


    “可他突然就死了——”


    沒有任何預兆,比起仁武帝,康安帝的突然暴斃,讓太後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所以她不敢再逼迫濮陽緒,他才二十五歲,風華正茂,大展宏圖……


    少年不懼歲月長,人到中年卻不一樣,太後這個年紀早已經開始懼老,她還沒有抱上孫子孫女,還有好多遺憾。


    沈汀年果然如她所預料的那樣,呆了半響,眸光一瞬就暗了下來:“我會讓皇上立後的。”


    太後站直身子,近距離的看她。


    趙婧儀上門來求她,那姿態堪稱標準典範。


    而沈汀年上門來罵她,這兩個人天差地別,求是假求,罵是真罵。


    皇上要守孝道,她這個兒媳可不是不罵人的。


    “你故意激怒哀家,無非就是想要知道先帝的真正死因。”太後是徹底看明白了,沈汀年是打定主意不要名聲了,她又不要做皇後,有機會撒野就撒野,反正大家都知道她有病。


    “你罵痛快了,有想過怎麽全身而退嗎?”太後又迴到高座上,顯然交易是交易,一碼歸一碼,她豈會白白挨罵。


    “罰吧。”沈汀年垂下頭,強壓著情緒,一臉無所謂的很,還裝模作樣的摸了摸肚子。


    太後看著她的動作,略顯疑惑。


    濮陽緒趕來慈安宮,以為會看到劍拔弩張的場麵,甚至做好了打起來就索性轉頭不進去,等打完了……再進去的準備。


    但是,這兩位——在喝茶?


    沈汀年就等著他來,放下茶杯站起來,似乎覺得濮陽緒的驚訝太過真實,莞爾一笑:“皇上來接嬪妾?”


    濮陽緒點點頭,又搖搖頭,“咳,朕也是來看母後的。”


    但一轉頭看向太後,他又無言的幹站著。


    實在是無話可說。


    沈汀年解了圍,“嬪妾剛告訴太後,嬪妾懷孕了。”


    她一副你能奈我何模樣,把標準的寵妃演繹的淋漓盡致。


    太後皺著眉頭,看向濮陽緒。


    後者一雙眼睛左右撇開看,“這……”


    “吞吞土吐的做什麽,有還是沒有?”太後不悅。


    沈汀年抬了抬下巴,“對呀,有還是沒有?”


    “……”濮陽緒覺得自己還是大意了。


    這什麽死亡問題……


    濮陽緒幹幹的咳了一聲,硬著頭皮說:“有……有。”


    沈汀年笑了。


    太後嗬了一聲,“十個月哀家還是可以等的。”


    言下之意,這十個月等著看沈汀年把孩子生出來了,若是生不出來,秋後算賬也不會手軟。


    一迴燕熙堂,沈汀年腳都沒踩踏實,就被濮陽緒從後頭抄起來往裏頭跑。


    “你幹什麽……”


    “幹什麽,抓緊時間懷孩子啊。”濮陽緒抬手還拍了她臀上一巴掌。


    “……”沈汀年。


    最後自然是被沈汀年一頓打,她趾高氣揚的出去為他出氣,還得自己兜底,堂堂一國之君又有什麽用!


    濮陽緒哪裏知道沈汀年心裏真正苦什麽,他大部分的心思都用在治國上,唯一分出的一點心也都用在了哄她上麵了,其他的事情,說到底也是能容就容,能過就過,像這次的事情一樣,知道了真相,也是徒增幾分悲涼。


    若什麽事情都錙銖必較,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而沈汀年的做法,他雖然嘴上說過分了,還下令罰她月俸,罰她兩個月不許出門,罰她抄宮規,還是明詔後宮的旨意……但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來——又忍不住笑了。


    睡熟了的沈汀年背對著他,因為被罰了俸例也不準他摟著挨著,濮陽緒總有辦法在她睡著了上手。


    第二日他也自覺的早早起床,不教她抓到把柄。


    而外頭關於沈汀年去慈安宮鬧的事情也隻看見了個熱鬧,具體在太後寢殿發生了什麽是丁點沒有露出來。


    濮陽緒也不知道這兩個女人關起門來交流了什麽,用盡了法子對沈汀年‘逼供’,她就是不肯說,問急了就甩臉不理人。


    加之她總是失常不認人,兩天裏才有半天時間是清醒的,更叫濮陽緒無從問起。


    這日下午,稍有閑暇的濮陽緒來了燕熙堂。


    濮陽緒一進去就看見沈汀年和人玩馬吊,兩人有說有笑,還湊的很近。


    十分的刺眼。


    而一見他來了,沈汀年也沒什麽反應,但是福祿利索的起身行禮,神色正常。


    這樣的情況發生兩三迴,濮陽緒就有了想法,等不到第四迴,就找了個理由把福祿調迴了勤政殿。


    果然不出幾日,福祿就因為冒犯皇上而被貶為下等黃門,人上人的時候大家都捧著你,一旦跌下來,就是人踩人誰都摻一腳了。


    沈汀年再尋機讓人去內省府傳句話,還等不到入冬,福祿就因為半夜被人打暈灌了藥,一夜之間又聾又啞了,然後就被趕出宮,徹底的銷聲匿跡了。


    比起他師傅福安被發配到去守皇陵然後無望自盡,他又聾又啞的苟活著,也說不上誰更慘。


    處理了福祿之後,沈汀年也沒特意找機會,就在濮陽緒晚膳後批折子時開了口提立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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