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汀年吸了吸鼻子,低下頭,“後來,送他迴來的阿叔說,他希望埋骨在那片小樹林。”


    短暫的停頓之後,她仰起頭問他:“你知道為什麽嗎?”


    濮陽緒想了想,“因為那片樹是他親手栽的。”


    “還有呢?”沈汀年並不滿意這個迴答。


    “我記得有一本書上記載,說親手種樹的地方會變成幸福的所在。”濮陽緒心疼的望著她,“你爹應該也聽說過這個說法。”


    沈汀年把眼睛睜的特別大,她這麽多年沒有想明白的問題。


    竟然終於有了答案。


    “真的嗎?”


    “真的。”濮陽緒揉了揉她的臉,怕她又要哭,把人摟緊了,哄著道,“我也給你種樹好不好?種成大樹林……然後每一棵樹下都埋著小紅棒,你一挖就有……”


    “騙子……每一棵樹挖了都沒有。”沈汀年卻還是被哄哭了,“都沒有。”


    “有的,有的。”濮陽緒從來不知道她竟然也是愛哭的,著實措手不及,沈汀年哭的眼睛鼻子都紅彤彤的,看著別提多惹人愛了,他又是心疼又是心酸,“我抱你去泡澡——”


    “你再哭就被他們都聽見了。”


    千秋殿浴房的熱水一直備著的,隨時進去都能洗,濮陽緒為了轉移沈汀年的注意力,就沒有吩咐清場,果然一進去,就有內侍候著。


    沈汀年使勁兒吸了吸鼻子,等被濮陽緒抱著放進浴桶裏,就真的沒再哭了。


    大抵是今天一會哭一會笑的,情緒太善變又脆弱,沈汀年特別黏著他,洗澡也要他陪著。


    濮陽緒被迫受著這甜蜜的折磨,最後還是揮手把人都屏退了,親親模摸的解了解饞。


    重新迴了廣木上,沈汀年打了個哈欠就開始困了。


    “我睡了。”


    “那我也睡。”濮陽緒才換好衣服迴來。


    沈汀年眨了眨眼,輕描淡寫的哦了一聲,翻了個身,給他讓出了些位置,然後帶著疲乏和滿足睡著了。


    濮陽緒躺下來之後,可不像有些人能睡得著……據奏報所寫的,沈汀年的父親是突然暴病而亡,那年她不過才五歲。


    五歲就會把整個小樹林都挖了嗎?一想到小小的沈汀年一趟趟一天天的去挖樹——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再緩緩的吐出來。


    過了好久確定沈汀年唿吸平緩了,濮陽緒才又小心翼翼的熟絡的一點點靠過去,胸膛貼著背脊,雙臂環住她,手也摸到熟悉的位置,才慢慢的放鬆下來,也有了睡意。


    ###


    這是沈汀年記憶裏第一次在皇宮過年有冗長的祭祀禮,有繁瑣的冊封禮,有無聊的國宴……有各樣的人往跟前湊。


    初入宮的兩年,沈汀年年夜宮宴也沒有參加過,不曉得是何種的熱鬧,兩次年夜晚膳都是同大夥一塊吃的,她會給身邊伺候的每個人都發賞錢,同她有關聯的上上下下加起來也不過十來人,能一起吃飯的五個指頭數的過來,而等宮裏夜宴開始,隔著半個皇宮,都能聽見那絲竹悅耳之色,喧囂傳揚開來,顯得其他各個宮分外清靜,等人都散去了,她就一個人裹著厚厚的冬衣在院子裏看煙花。


    而她在宮裏的第五個年頭,穿著盛裝禮服,全程端坐著,看著眼花繚亂的舞樂。


    在她的對麵隔著挺遠的距離,有無數的目光在打量她。


    所有人都在想這位新晉升的太子側妃——長得果如傳聞,眉目冷豔,氣質清貴,越瞧越覺得那股味道同太子殿下頗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其實沈汀年也沒有打扮得太誇張。


    不過,她身上的每個細節都是被月朱和一眾千秋殿的侍女下了功夫的。因為穿的禮服太過厚重,需得用濃妝,五官就要立體深刻,所以粉是一點一點均勻上的,她本就白嫩的肌膚毫無瑕疵一點不脫妝,眉形被修高,胭脂用了正紅色,首飾也是精細的搭配,用的都是最新的款式打造的整套金飾——沈汀年自己照鏡子時隻覺得太過豔了些,太光彩照人了。


    以至於她現在自顧著端著架子發呆,絲毫沒有豔壓群芳的自覺。


    同沈汀年一樣第一次出席國宴的王才人,一晚上頻頻在偷瞄她,連宴席上最愛吃的東西都擋不住她對初次見到的沈汀年好奇與欣賞,美色可餐誠不欺人。


    而幾乎一晚上都被人掃視著拿來同沈汀年作比對的趙婧儀自始至終都正常的或食用盤中菜肴或飲酒,這份淡定,眾人不服都不行。


    眼看奏樂換了一波接一波,快要被頭頂上的重冠壓斷了脖子的沈汀年,忍到後半場,差點要摔杯為號了,濮陽緒才脫身過來,攜著她的手先行離開。


    “忍一忍,馬上就到了。”還在車輦上沈汀年就想拆頭冠,濮陽緒不得不控住她兩隻手,“我讓內省府重新修繕了一處宮殿,擬名蘭棠宮,等到二月就可以搬進去住了。”


    沈汀年腦袋枕著他肩膀,卸了大半力道,聲音軟軟的抱怨:“住哪都無所謂。”


    反正千秋殿住了這麽長時間,多一兩個月也不嫌多。


    “那你想要什麽禮物?”濮陽緒早就有覺悟了,沈汀年太難討好了,就不知道她有什麽歡喜的東西。


    “禮物?為什麽要送禮物?”沈汀年轉了轉腦袋,大大的眼睛裏充滿疑惑。


    上過脂粉的臉暈了一層腮紅,襯的她的眉眼尤其的美豔,濮陽緒挑了挑眉,晚上不知道多少人眼睛留戀在她身上,甚至還有喝了點酒就昏了頭的敢拿她同那廢黜的前敬妃作比,那個妖婦怎麽有資格同沈汀年比較,若不是場合不合適,他大抵會當場摘了那人的腦袋……他用手托著她後腦,防止發冠硌著她自己,又克製的說道:“新年賀禮,我的年年又長一歲了。過了今夜,就是二十歲的小大人了。”


    沈汀年笑了。


    她想了想,一時竟想不到有什麽想要。


    車輦剛好到了千秋殿,濮陽緒扶著她下來,有所準備的宣布:“年年,我其實已經準備了一個神秘的禮物。”


    “在哪裏?”沈汀年懷顧四周,並沒有發現。


    “你先去換衣服。”濮陽緒說。


    沈汀年心裏納罕,究竟是什麽神秘禮物——連月朱替她除了冠重新束了發都在走神,然後換了一身輕便的衣服,也不急著梳洗頭麵了,提著裙擺就往外殿跑。


    濮陽緒帶著他的神秘禮物正等在大殿內,沈汀年之前有多期待,見到的這一刻,她就有多懵!


    他竟然抱著個——至少有三歲了的孩子站著那。


    鬼使神差的她想起濮陽緒大街上撿了孩子的事情。


    “怎麽了?這個禮物……喜歡嗎?”濮陽緒帶著笑和期待的神情望著她。


    噴湧的火舌從腳底板燒到了頭頂,沈汀年竭力露出笑臉來,怕嚇著孩子,她甚至語調正常的接了一句:“原來是這個禮物。”


    雙手扒著濮陽緒肩膀的孩子聽見聲音扭頭朝她看,他有一雙大眼睛,烏溜溜的黑眼珠,是沈汀年從未見過的那種純淨底色,他一眨不眨的看著她。


    沈汀年站著沒動,與他對視了一會兒,才挪開,又對上濮陽緒的眼神,她抬了抬下巴,“先讓月朱抱下去吧。”


    說著轉身往迴走,她若知道人生中第一次期待的新年賀禮是個活生生的三歲孩子——嗬,是個正常人都幹不出這事。


    沈汀年越想越火。


    “你要是不喜歡我就讓陳落另外給他找個人家安置了。”


    濮陽緒晚了一會兒進內殿,見她站在窗口吹冷風,這才反應過來,怕是惹著她了。


    “你別生氣——”


    “你究竟怎麽想的?”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沈汀年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是我累出幻覺了嗎?你給我送個孩子……”


    濮陽緒怎麽想的,他其實想法很簡單,東巡的計劃已經籌備好了,他等不到元宵節就要離宮,怕沈汀年一個人呆著無聊,給她找個事做。


    思來想去,養孩子最好不過了,而且念及她傷了底子難育子嗣,若是身邊養了孩子,可能還會帶來自己的孩子,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沒有的。


    但顯然,沈汀年不這樣想,“那春馳館的女人過幾個月就要生了吧,你是怕我想不開,所以給我也弄一個孩子?”


    “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濮陽緒聽到春馳館三個字都要渾身戒備,哪怕他非常篤定,那晚自己醉酒了什麽都沒有做,那個孩子跟他沒有關係,但是這事難就難在沒人能為他作證,偏偏事實還在駁他的臉,皇後親自安排了人守在春馳館,儼然是表態了,那個孩子就是皇嗣。


    因著這個事情,濮陽緒簡直跟掉進泥坑裏一樣,洗也洗不幹淨了。


    “年年,你聽我說,那個孩子,咱們不去管它,好不好?”濮陽緒扶著她的肩膀,逼近了對視,讓她看清楚自己,看到自己的心,“當網罩下來還在頭頂的時候,我們是看不清真相的。隻有等落在了身上,我們抓住了,親手去撕扯,去破開。”


    沈汀年眨了眨眼,微微勾唇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你是怕我對那個孩子做什麽,然後你母後就有了順理成章的理由來收拾我,到時候你是要做孝子呢,還是逆子?”


    “不要故作玩笑,我是在認真的。”


    濮陽緒麵上越正經,內心就越無奈,比起父母間波蕩不平的鬥爭,那就是左手打右手,他哪邊疼都是疼,哪邊贏都是贏,但是沈汀年不一樣,她若是和皇後打起來,那後果——簡直不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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