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汀年因‘病’著,對外就不出門也不見人了,對內是被七八個人看管著安胎,也算一種變相的禁足,但是太子殿下下的嚴令,誰也不能違抗。


    不過本就是禁期期間,旁的宮裏也不得娛樂,妃嬪們也整日裏不通往來,隻要大家都過一樣的日子,那就不算難。


    天一日冷過一日,離解禁的日子也越來越近,太子忙於先帝的周年祭,來暢心苑的次數也不算多,等到了十月份,沈汀年胎象總算安穩了,他就安心出了宮,離京前往先帝陵墓,主持周年大祭。


    這一去預計迴來也是一個月後。


    而十月十五下元節這日,康安帝親領百官祭祀先帝,皇後則率後宮諸人持齋蔬食,往年並沒有這樣的安排,今年的祭祀活動尤其得多。


    同日午後。


    宮裏有浴場,三六九等,最大最奢華精貴的是皇上禦池,而最下等粗糙的自然是供所有宮女洗澡的浴場。


    也叫大湯池,這地方冬天是最熱鬧的,來得遲了都要排著隊進去,曉曉不曾來過這地方,可現在要在自己房裏洗澡太冷了,她現在的住所天熱的時候悶的人喘不過氣,天冷的時候像個冰窖。


    她極其不適應的穿著衣服進來,四麵是噴湧而入的熱氣,隔間裏燒火聲隱約可以聽見。那些女人個個赤身果體,她看著眼疼……怎麽看怎麽覺得婬靡。


    有人在她後麵挑起簾子掩身進來,嗤笑一聲,“真是稀奇,來湯池洗澡還捂著嚴嚴實實。”


    曉曉臉上臊的慌,讓到一旁不敢抬頭看,隻看著自己的腳,要是在外頭人人衣裝嚴謹,發現一個衣不蔽體的人,那人必定是異類,引人注目,反之亦然,大家都在水裏泡著,赤果果一片,她穿著衣服的在裏頭逗留……十分的惹人關注。


    “我記得她,曾是暢心苑的宮女。”


    不知是誰突然說了這麽一句。


    曉曉預感不好。


    果然,鶯鶯燕燕十來個人齊齊圍了過來,更有直接爬上浴池朝她走近的,曉曉轉身就想跑出去,但還是遲了,一隻手抓住了她胳膊,大力襲來,根本不容她反應就被拉拽到湯池邊,背後緊接著被人撞了一下,她悶亨一聲向前跌倒。


    “噗通!”


    入水聲極大,衝擊力也不小,曉曉一下子眼花頭暈,手腳亂舞,嗆得有些狠,她以為自己會淹死在水裏,那離死亡最近的一瞬,她想到了枝芽那泡在水裏腫脹的臉。


    “喂,你怎麽樣?還好吧……”


    “有沒有磕到哪裏……”


    等她有意識的時候身邊圍了兩個人,一左一右的攙著她在水裏站穩,曉曉劇烈的咳嗽了陣,吐了幾口水之後就捋順氣了,除了臉頰異常漲紅,眼睛也紅的很。


    她轉過頭去看岸上那些人,每一張臉都那麽的可憎,仇恨的種子瞬間發芽,茁壯成長。


    ###


    沈汀年沒有參加宮裏下元節的活動,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她就往屋裏換了新的盆栽,是優雅俊秀的寒蘭,小宮女月朱換了班進來,帶著點早起的迷糊,看到沈汀年在侍弄盆栽,下意識過去幫忙。


    “娘娘,讓奴婢來——”月朱才一抬手又想起了之前受的規訓,其中有一條就是不得碰觸沈汀年的蘭草,立馬醒了神,她嚇得往地上一跪,“娘娘,奴婢知錯了,奴婢……”


    “好了,一大早的做什麽跪地上。”閔雲領著人進來安排早膳,看了個全程,不等沈汀年不耐煩,先把人扶起來了,“去替娘娘端水過來淨手。”


    說起來還算一件稀奇事,這個小宮女是沈汀年親自選的,暢心苑裏人這麽多,除了閔雲這最早的一批是徐肆分配進來的,沈汀年有孕之後新進來的人都是太子殿下親審過背景的,當時一批進來十多個小宮女,因太子過了眼,閔雲便也沒有再費心挑選,直接就像往常一般要安排各人的活計。


    而近身伺候沈汀年是最得臉的事,誰都想做,沈汀年悶著無聊,從屋裏出來在園子裏透氣,瞧著閔雲在一群小宮女中間盤問她們各人的性格,她覺得新奇,就走近了旁觀。


    這一看,就瞧中了人群裏的小宮女月朱,十二歲的年紀,帶著好奇和驚奇望著沈汀年,似乎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會被選中,要知道,無論是在進暢心苑之前,在宮儀司學規矩,還是入了暢心苑之後受規訓,她都覺得自己腦子不夠聰明,不像旁人一樣記得快,學得好。


    整了整月朱係的不夠整齊的腰帶,閔雲安撫的拍了拍她的肩,沈汀年為什麽選她,閔雲也問過。


    像是在一堆砂礫中發現了一顆珠子,沈汀年說她有一顆明亮的心。


    並不是聰明就能入選,她更喜歡簡單而真心的人。


    在溫水裏浸潤了下雙手,沈汀年抬眸看著替自己擦手的月朱,後者全神貫注,好像在做什麽十分要緊的大事,小丫頭長得中等資質,不出挑,看慣了也順眼,做事總透著股稚氣。


    就在她晃了一下神的當口,柳嬤嬤從外頭進來,難得一見的愁著臉,手裏捏著一份東西。


    閔雲先一步的走過去,細心的攔了一攔,“柳嬤嬤,發生了何事?”


    柳嬤嬤停住腳步,隔著段距離去看沈汀年,將手裏的已拆封的信遞給閔雲,“有人一大早就往我屋裏投了一封信。”


    “找到是誰投的了嗎?”閔雲接過去,沒有急著遞給沈汀年,而是先抽出信紙,仔細檢查了下,並無異常,細嗅了一遍,確實是普普通通的信。


    “沒找到。”柳嬤嬤顯然是看過信了,並為信中內容所影響,整個人都顯得有點沉重。


    “拿過來給我。”沈汀年在餐桌前坐下,月朱已經為她盛了一碗蔬菜粥,各種口味的小菜鋪了一桌,就等著看哪一樣能入她的眼,如今暢心苑的小廚房整個是小禦膳房,各色飲食都新鮮上等,單就是她手邊一小碗的玉露,那也是好幾種反季節的水果壓成的汁配著蜂蜜水調和而成,飲著酸酸甜甜,十分符合沈汀年的口味。


    閔雲略微遲疑,邊走邊粗略的掃了一遍,待走到沈汀年跟前,臉色也沉了下去。


    在沈汀年手指點著鋪在桌麵上的信紙,另一隻手舀著粥喝時,閔雲轉頭吩咐所有人都出去,連才開的窗都叫人關上了。


    冬天不比其他時候,關門關窗都屬於正常,不會叫外頭人看出問題來,暢心苑因有炭供,屋裏很暖和,經常會開窗通風。


    ‘枝芽說,她想要保護你。


    我當時太害怕了,我真的不敢說出來——’


    沈汀年從點著信,到捏在手裏,信一點點變形,才算看到了最後。


    滿口難以言喻的美味慢慢的釀成了苦,她想起了,曾經和枝芽說過的話。


    “枝芽,珍惜有人保護的日子,等以後你要學會保護別人。”


    沈汀年以為枝芽沒有聽進去,可這遲來的真相打著她的臉告訴她,那個十五歲的小姑娘用生命踐行了承諾。


    一滴水落在紙上,會很快暈染開,一滴又一滴就會將紙麵打濕,浸透。


    “娘娘,切莫情緒激動,會影響到胎兒——”柳嬤嬤話沒說完,就戛然而止,因為沈汀年一揮手將手邊的碗打翻到地上,半碗粥灑了一地。


    孕婦本就情緒多變,易怒易躁,而且心思敏感,情感脆弱,沈汀年這幾個月也在行動裏透出了她對情緒的掌控力確實差了很多。


    但是這樣的落淚,人前卻從未有過。


    閔雲看在眼裏,內心十分觸動,她對枝芽的感情自然抵不過沈汀年,也可能是十多年的宮廷生活早就磨斷了她那根情感的線,所以一度並未有太過尖銳的情感,比如傷心,比如難過。


    但今日看到信中的內容,得知枝芽在荷花池被人活生生的摁在水裏淹死的真相,說不難受是不可能的,更多的是難以置信。


    她從未懷疑過枝芽的衷心,可一個十五歲的姑娘能在威脅麵前,寧死不屈,比什麽都難。


    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沈汀年把濕透的信紙放迴桌上,然後端起了另一旁的一碗玉露,小口小口的抿著喝。


    “投這封信的人,是曉曉,奴婢一度懷疑過,枝芽出事時她有些不對。”但是她暗中觀察過,並沒有發現異常,閔雲小心的看著沈汀年的眼色,難得一本正經的行禮稟話,“信紙上說給蘭草噴灑過三迴藥水,無論是什麽毒,三迴的量在人的體內殘留,效用都不會很明顯。”


    可若是那毒頑固的話,不說沈汀年自身的安危,肚子裏的孩子就是生下來也多半難以成活,而活下來了也極大可能是個病罐子。


    沈汀年咂摸著嘴裏的酸甜,突然就開始後悔。


    她一開始就不想要留這個孩子的。


    在虞司藥給她診脈的那晚,她是有機會喝那加了胡韭子的湯藥的,隻要喝下去,一切就會當做沒有發生。


    可這孩子來得時機太巧了,就在枝芽出事之後,沈汀年一度夢裏見到枝芽在哭——醒來便忍不住想,是不是枝芽求她留下孩子。


    事實上若不是枝芽抵死不從威脅,又拚命的想要跑迴來護她,大抵是不會死的,而按照原先她們的計劃,那日沈汀年是要被人推下水的,那麽她肚子裏的孩子極大可能連被發現的機會都沒有,就掩滅在荷花池裏了。


    曉得這前因後果,沈汀年如何還能不要這個孩子。


    而直到這一刻,她才真的想要生下這個孩子,她開始後悔沒有好好地護著他,所以孩子也不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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