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汀年病愈之後日日在院裏侍弄花草,等春風吹暖了大地,原先藏進溫室的花大半都被搬到室外內,同時也傳來了太子殿下出京代新帝巡察天下的消息。


    宮裏守孝,各個苑裏都禁嬉戲,無論多無聊都不可玩樂,作為表率的濮陽緒日日沉浸在朝政和課業中,當遣派他出京巡查的聖旨傳來時,他正在批章。


    “太子殿下,請接旨吧。”傳旨太監是皇上身邊的近身太監福安,須發發白,圓圓的臉上帶著和善的笑,他恭敬的彎腰將聖旨呈上。


    濮陽緒伸手接過,從頭到尾都端的麵無異色,如沉潛在深海中的魚,找不到一絲情緒波動的痕跡。


    “陳落,送福公公出去。”


    福安作揖行禮:“老奴告退。”


    將聖旨隨手丟到桌上,濮陽緒背手望著大開的窗外,沉思一會兒,問道:“今日有誰遞了拜帖?”


    “迴殿下,三省六部各司共有十七人遞了拜帖。兵部有劉之象,陳劭希,吏部沈明……”新調入東宮太子門下的奉筆太監秋玉,麵貌若女,嗓音也如天生的稚童,這幾月濮陽緒勞累時便由他念些庶務事宜。


    濮陽緒聽完遞拜帖請求麵見他的名單,想著北方的防務先見了兵部的人,隨後是吏部……一通忙活下來,太子離京巡查的消息傳遍宮裏各處,很快東宮迎來了新的一批拜帖,全部是加了紅封的緊急求見貼。


    長長的一串人名念下來,秋玉嗓音如舊,臉上卻有了汗,他忍著不適,筆直的站著案桌邊,將所有的帖子按序排列堆在濮陽緒的跟前,又不妨礙到他的地方。


    濮陽緒掃了一眼,手中批章的筆不停,“去把江科叫來。”


    戶部侍郎長子江科是去年的新科狀元郎,如今是東宮編撰,年少成名時就是濮陽緒的門客,後來一朝登科,所有人都以為他必定青雲直上,然而事實出乎意料。


    江科與濮陽緒年紀相仿,容貌清秀斯文,為人謙和,不管來東宮多少次,都謹守禮儀,通稟之後,等一息功夫才邁步進入,目不斜視,步伐輕快,參拜之後也不主動多問,隻站著等濮陽緒忙完手中的事。


    “台院如何說?”濮陽緒收筆問道。


    “侍禦史沈河奏稟禦史大夫要奏彈內侍省福都知。”


    福都知福安是皇上身邊最信任的人,陪伴他從少年到青年,到中年,也可以說連濮陽緒都是他看著出生,看著長大的。


    “沈河?”濮陽緒支著額頭稍作歇息的閉了閉眼。


    江科早已見桌上堆滿了貼和折子,朱筆批過的已過半,知曉濮陽緒是忙了許久,溫和的解釋:“沈河是沈門六君子之一,去年春闈之後擢升的禦史台台院侍禦史,此人寡言,甚少與人廷辯,故殿下才會不認得。”


    濮陽緒接過陳落遞上的茶,飲畢,點了點頭,“隻有他要奏彈嗎?”


    “自然不止,不過他確實是第一人。”江科也是聖旨下了才收到的風聲,立馬換衣入宮,禦史台那邊的應對也第一時間送到他這。


    不管其他各部,監查院一直是太子掌控百官的核心,這也是先帝在時就交管給的。江科雖未在監查院任職,卻是太子暗授的來往東宮與監查院的交接人,東宮編撰的身份能讓他隨意出入宮廷,外頭的任何風向都會通過他直達太子視聽。


    “消息才出不過兩個時辰,他就作出奏對。”濮陽緒泛著微紅的眼眶泄露些微笑意,他點了點桌,“沈門六君子果然不一般。”


    “沈河確實有才,臣認為此人堪用。”江科甚少在濮陽緒跟前誇人,他說完,思忖著,向濮陽緒行跪拜禮,“臣此行入宮,他托臣告訴殿下一句話。”


    濮陽緒對沈門的態度微妙是從與琮王鬧僵之後開始的,所以這幾年沈門眾人齊齊遭了各樣的冷遇,沈氏嫡係都被外放,在京的如今也寥寥無幾,連鳳來書院入學的女學生都有許多因家中人的斡旋而休學。


    尤其是作為沈學的最大的支撐者沈門六君子之首琮王,奉旨前往封地鎮守北方,先帝薨逝都未被允許迴京。他請求迴京的折子遞了一迴,被皇上駁斥之後便不再上奏申請。


    若非沈門處境愈發艱難,沈河也不會托江科遞話,他這是想借時事自薦,甘為太子衝鋒陷陣。


    見濮陽緒麵色依舊冷凝,江科內心暗暗為答應沈河而後悔,他早知道濮陽緒記性太好,琮王的事情怕是記得太深,難於消解。


    “起來吧,他想說什麽,讓他進宮來當麵說。”


    也就一會兒功夫,濮陽緒輕描淡寫的改了態度,江科不解,又鬆了口氣,忙起身說起正事,“殿下,這次的事情隻是個預兆,歸根究底便是,太子難為。”


    太子難為,順不順心的都是一樁接一樁,如今這位新皇可是做了三十八年的太子才一朝登基,他那麽多年受的委屈,可不是三言兩語可訴說的。


    既然準備直言勸諫,江科便毫無保留的大膽說起來,“殿下,你是儲君,這儲字便是理由,朝上無父子啊。皇上遣派你出京,就是為了奪權,先帝在時,皇上從未敢覬覦政務實權,這麽多年一直是殿下主朝政,文武百官莫不服從……”


    雖說太子難為,但如今的皇上處境更尷尬,明麵上輔助他的兒子其實一直掌握朝政,他這個當父親的處理庶務,並無多少實權。


    但如今就算太子如今地位穩固,依舊是臣,古往今來,君要臣死臣豈能不死?


    提到先帝,濮陽緒眼神微斂,這幾個月他比誰都忙,再加上心中哀痛,未免少了幾分思量,現在聽江科一說,仿佛一柄刀戳了心口,不但痛還有連綿的苦楚,自小到大因為有先帝的庇護,他行事諸多隨心,有時候雷厲風行,對人嚴苛都從不擔心後果,因為先帝會替他善後。


    濮陽緒沉默著,在先帝薨逝時,他隻顧傷心,如今皇上遣他離京,他才後知後覺茫然若失,倉皇難寧……以己度人,他大概能懂坐上那個位置的人這番行為背後掩藏的東西。


    “明日開始著中書省開始交接政務與皇上,他既想親政,便遂他願。”濮陽緒朝侍立在側的秋玉看了一眼,後者立馬明白出去傳話。


    察覺到濮陽緒神色,江科立即明白自己該做什麽,他忙又改了話題:“這次出京巡查殿下可要臣隨行?禁軍那邊也要開始選拔護衛隊,臣以為還需抽選數名六部官員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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