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市郊的一處公墓。


    不是祭掃的季節,人並不多,衛驍一個人站在不遠處等著,在他視線的前方,一身素服的葉海棠正靜靜站在一個墓碑前。


    高大的梧桐樹已經過了掉毛的季節,筆直地排在兩側人行道上,綠蔭拖出長長的影子,掩映著一塊塊墓碑。


    每一塊墓碑,都埋藏著一個人生,一段故事。他們是誰的孩子,又是誰的父母?誰是誰的過客,誰又是誰的愛人?


    道家說“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不忘來處,不求歸宿,一切順應自然,但是生者逝者的心中,又有多少人如此闊達呢?


    縱生前再如何叱吒風雲,最終也不過方寸之地。


    總是意難平。


    黑白照片上的青年高大俊朗,白襯衣襯得他臉色很白,他正衝葉海棠笑著,那滿心歡喜都從眼晴中溢出來。


    葉海棠蹲下身子,把帶來的祭品一一擺好,紅燒魚、素燒圓子、麻辣豆腐,還有米飯和炒茼蒿,都是她親手做的。


    連供在墓前的百合,都是她一支支挑出來修剪好的,含章最喜歡的花就是百合。


    她坐在含章的對麵,同他絮絮叨叨地說話。


    “我偷偷去看過你爸媽了,你爸還好,你媽風濕更嚴重了,眼睛也不太好了,我給他們寄了錢,也托人照應了。”


    “你在那邊怎麽樣,我給你燒的房子車子和鈔票,你都收到了吧?”


    “說來也好笑,我們都是無神論者,但是你走了,我卻希望真的有鬼神,這樣我就以為,你還好好地活著,隻是不在我的世界。”


    “我還是老樣子,隻是性格跟以前不大一樣了,認識的人都說我沒有以前可愛了。”


    ………


    她的手輕輕撫過碑上那張照片,頓了頓:“含章,我…我這次還帶了一個人來見你,以後每年我都會帶他一起來看你…”


    葉海棠迴頭找衛驍,衛驍立刻大步上前。


    葉海棠說:“含章,這是衛驍,我給你們介紹一下”


    衛驍在山下特地買了一盒煙,他點了一支敬在碑前,鄭重地鞠了一躬:“含章,你好!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海棠。”


    香煙嫋嫋地盤旋在照片上方,照片上的青年依舊笑著。


    有風吹過,梧桐枝葉在風中簌簌作響,像似在迴應。


    葉海棠和衛驍走出公墓大門,看門的大爺看見她招唿道:“又來了?”


    葉海棠跟他打招唿,問他近來身體可好。


    大爺看著衛驍牽著她的手,臉上很是歡喜:“我挺好。倒是你,這下是真的好了,你們年輕人,日子還長著呢,要向前看啊!”


    葉海棠點頭,承了他的好意。


    那時含章剛走,她幾乎每周都要來這兒,每次一坐就是半天,一個年紀輕輕的漂亮女孩子,黑衣素服,不施粉黛,麵容憔悴,神色哀毀令人心碎。


    有一次下雨了,她還呆呆地坐在含章墓前,不知道躲一下,這時有人在她頭上撐了一把傘,勸道:“姑娘,他已經不在了,你要好好的,你這樣下去他知道隻會更難受啊!”


    是那位守墓的大爺。


    ……


    轉年的情人節,葉海棠帶了一枝玫瑰一個小火鍋過來,玫瑰插在墓前,小火鍋的食材都是含章愛吃的,香菇片、牛肝菌片、杏鮑菇片、猴菇片,還有片得薄薄的牛肉卷,每樣份量都很少,但很新鮮。


    小火鍋在酒精爐上慢慢沸騰起來,各樣食材依次放入,葉海棠坐在含章對麵,跟他說話。


    “含章,情人節快樂”


    “含章,你還記得王記小火鍋嗎?以前我們常去的那家,他家關門倒閉了…真是世事無常。”


    “從前你喜歡帶我去吃小火鍋,別人都是一人一口鍋,你總是喜歡在我的鍋裏涮…”


    “含章,我真的很想你,很想、很想…”


    “含章,今天情人節,我給你唱首歌吧…”


    她給含章唱了一首歌,《沒有情人的情人節》:“…情人節快樂,快樂情人節,我隻聽見悲傷的音樂…”


    她不知道自己唱了多久,眼淚流不出來了,心痛欲裂,恍恍愡愡中看見有人在她身後指點歎息,火鍋都快煮幹了,最後還是這位看墓的大爺過來,歎著氣幫她收拾。


    那次迴去,葉海棠大病了一場。


    她的媽媽趙蘭在她病中不知道哭了幾次,人看上去蒼老憔悴。


    病好以後,看到父母蒼老憔悴的模樣,葉海棠不再每周去看含章了,她賣了房子,換了工作,每月才去一次公墓,後來更是隻在含章生日、清明以及冬至的時候才去。


    她的媽媽藏起了含章的所有照片,她實在舍不得,在手機裏偷偷藏了一張,每當痛徹心肺無可逃避的時候,偶爾看看也能緩解一下錐心的疼痛。


    至少在她身邊的人包括她的父母眼裏,她這幾年慢慢迴到正常了。


    然而,又有誰知道呢?她就像一個被假麵控製的軀體,靈魂一直飄搖不定在另一個虛無的空間,她無所謂現有的一切,她隨時可以失去,她不在乎,她不曾考慮將來,也沒有必要考慮,父母尚在,她正正經經地裝一個正常人;父母走後,她過一天算一天,反正,她是不想好了。


    從前的朋友們憐惜她,依然故我;她看上去也一般熱情無二,但隻有她心裏知道,對這個世界,她是冷漠的,隨時可以放棄的。


    她溫和的笑容下是冷漠和拒人千裏,精幹的職業裝下藏著不為人知的支離破碎的心。


    追她的人不少,卻從沒人能靠近她身邊,有人背後議論她眼光高,性子傲,更難聽的話都有,她根本不在乎。


    她連自己都不在乎,還會在乎什麽。


    直到遇見衛驍。


    在那個酒醉頭疼的早上,年輕帥氣的衛驍給她買來清粥小菜,在她驚訝的時候笑著對她說:“買早點算什麽?我做得更好。”


    “我願意天天給你做飯。”


    他溫柔地撫過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


    他說:“棠棠,你值得更好的愛。不要放棄你”


    “不要錯過我。”


    在那個暴雨傾盆的雨夜,在她無助絕望對人性充滿厭棄和憎惡的時候,他飛奔著向她而來,用他滾燙的心將她捂熱。她在他的懷裏第一次哭得撕心裂肺,像個孩子。


    他說:“從六年前你就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們密不可分。”


    “誰敢跟你過不去,就是跟我過不去。”


    他用溫柔與深愛,一點點溫暖她早已冰冷而僵硬的內心。


    他用強硬的姿態,不容逃避地侵入她的世界,將她置於自己的保護。


    對於葉海棠,衛驍是她生命中最濃墨重彩的亮色,也是上天的救贖。


    她漸漸鮮活,漸漸敞開心扉。


    她開始患得患失,開始心有千千結,開始愛。


    從此,有人與你立黃昏,有人問你粥可溫。她的人生又迴到了24歲,她又成了那個聰明狡詰會愛會恨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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