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雲錚探出兩指往裏一夾,隻覺這封信出乎意料地厚。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顫抖的手平穩些,隨即咬咬牙,驀地將裏頭的信紙抽出。


    吧嗒——


    有什麽東西應聲落了地。


    聲音在空曠的碑林中響起,竟惹得極度緊張的陸雲錚打了個哆嗦。


    他的唿吸愈發急促,垂頭看去,汗珠不知何時憋出來的,此刻沿著他的臉頰緩緩滑落。


    可陸雲錚卻恍若未覺,而是微微瞪大了眼睛。


    因為地上躺著的......竟還是一封信。


    陸雲錚緩緩蹲下身子,將信翻過來一看,信封上赫然寫著:胡兄親啟。


    陸雲錚見狀不由麵露茫然。


    胡兄是誰?


    是陸雲晟拿錯了信,還是爹裝信的時候粗心大意,弄錯了?


    一切疑惑此刻都落在了他兩指間夾著的信紙上。


    陸雲錚深吸一口氣,就這般蹲著,將手中的信紙緩緩展開。


    這一刻,他整個身子像是繃緊的弓弦,可目光卻那般急切,快速掃過信上的內容。


    入目是熟悉刻骨的筆跡——


    吾兒雲錚:


    為父此次出征,生死難料,遂留此書,望汝細觀。


    汝近來心浮氣躁,行事乖張,長此以往,歧路遠行,恐再無可迴頭。


    吾與汝父子二人嫌隙日甚,幾至無可修複之地,吾心內忿懣難平,怒汝不思進取、背棄仁義,每念及此,氣血上湧。


    然無數輾轉難眠夜,父憶汝年少之時,性情純良,行事亦頗有可圈可點之處。


    若吾此行一去不返,此信便為最後遺言,於此際,吾不願因那虛妄之顏麵,而遮掩肺腑衷情。


    為父一生縱橫沙場,自恃嚴以教子可助汝成才,故以軍中規製苛求於汝,卻忘卻汝尚年幼,心性需柔水滋養,而非嚴霜相逼。


    至此,吾已恍然驚覺,事至此境,其中深有為父之謬。


    為父心中抱愧,悔不當初,常思與汝剖白言明。


    奈何你我父子每至相見,便爭吵不迭,父總言辭失當,汝亦怨氣難平,想來你我父子之性如出一轍,皆強如蠻牛,難以言和。


    雲錚吾兒,父一生征戰,常以一言自勉。


    知苦嚐,祛虛妄。常思量,棄驕狂。守忠腸,除悵惘。誌存於遠,不困於傷,終成棟梁。


    倘吾不幸馬革裹屍,與汝則再無相見之期,盼汝能時刻銘記此言。


    汝之性情既定,若有魄力磨礪己身、痛改前非,為父於尺素之中尚附一薦書,汝可憑此薦書,遠赴北地平城尋訪一人,其名胡寧。


    彼將助汝入軍中,從此忘卻前身,隱姓埋名,憑己之才略武藝為國征戰,馳騁疆場,於風雲際會之時嶄露頭角,終有一日威震四海。


    為父縱在九泉之下,亦日日夜夜庇護於汝,佑吾兒遇難呈祥,逢兇化吉。


    倘有一日見汝終成棟梁,撐起門楣,重振家風,縱處黃泉之下,父亦可含笑而瞑,安然九泉矣。


    父字於吾兒雲錚。


    ————


    午後日暖,四周悄寂,碑林之中唯聞風吹樹林沙沙作響。


    陸雲錚蹲在原地,手中捏著信紙,已然眼眶通紅,渾身顫抖。


    他弓著身,將這封信來來去去看了不下十迴,眼淚滾下來,又被他抬袖狠狠抹去。


    他不敢相信,這當真是爹留給他的信。


    信裏沒有周姨娘,沒有陸雲晟,沒有責備與訓斥,字字句句拳拳心意全是給他的。


    甚至思慮之周全深遠,還為他備下了薦書和第二條路。


    “爹.......”


    陸雲錚喃喃喚了聲,有些茫然無措地四處看了看,隨即目光又落迴到了手中的信。


    他的嘴角不自覺地彎了彎,像是得了父親誇獎的孩子,難以掩飾心中的歡喜與興奮。


    可到底是大人了,想得更多更複雜,也更患得患失,轉眼間他的笑容裏又摻上了懷疑。


    重生以來,爹從未給過他好臉色,上輩子更是那般絕情,這信當真是爹寫的嗎?


    還是說,這一切都是周姨娘和陸雲晟的詭計,他們模仿了爹的字跡,好讓他心中再生奢望,而後徹底絕——


    思緒走到這裏,陸雲錚忽而渾身一僵。


    下一刻,便見他那般慌亂急切地將信湊到近前,一個字一個字地細看,幾乎恨不得鑽進這些字眼裏。


    為什麽......


    為什麽他看到這封信的第一個念頭,是周姨娘母子模仿了爹的筆跡。


    可他卻從未懷疑過,上輩子他從爹的營帳裏尋到的那封信,也有可能是旁人仿寫的!


    因著這個念頭,陸雲錚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許多以前從未思量過的懷疑都悉數蹦了出來。


    既然沈征勝的筆跡都能被模仿,那爹的字跡為什麽不能呢?


    而眼前這封信若真是周姨娘母子仿寫的,那這一招實在太過拙劣了。


    因為爹此刻還在家中,他隻需拿著信迴家一問,這一詭計便不攻自破。


    若眼前的信是真的,若前世的信是假的......


    陸雲錚忽感一陣天旋地轉。


    因為他猛然驚覺,若前世的遺書是假的,那麽爹很有可能不是死在敵人的刀槍之下,而是死在了自己人的陰謀詭計之中!


    是誰?襄王爺嗎?


    自己前世已然為他所用,當時隨爹征戰沙場,也積累了不少軍功和威望。


    不過有爹在,自然輪不到他挑大梁,掌兵權。


    但爹若戰死沙場,他憑借之前的功勞與名聲,極有可能臨危受命承父業。


    而到了他手中的兵權,自然而然也成了襄王爺的囊中之物。


    再往裏深思,前世爹突然知曉他與襄王爺的往來,當真是巧合嗎?


    是否這也是襄王爺的計謀,為的是試探爹是否願意同上一條船?


    若願意,一切自然更加輕鬆。


    可爹忠國忠君,必然不願摻和儲位之爭,那麽便行第二計,離間他們父子,而後將爹除去,扶他坐上將軍之位!


    他本就一直覺得,爹偏心周姨娘母子多矣,彼時爹戰死,他心神大慟之下更是思緒混亂。


    此時突然讓他讀到爹留下的遺書,他連正常思考都不能,偏偏又已死無對證。


    他因此對爹心生怨恨,自然也無心無意去懷疑和追查,爹身死是否還有什麽疑點或隱情。


    這般捋下來,樁樁件件竟環環相扣,嚴絲合縫!


    這一刻,陸雲錚隻覺頭暈目眩,一個後仰直接跌坐在地。


    信紙從他手中脫離,飄飄蕩蕩落了地。


    陸雲錚怔了一瞬,而後發瘋般俯身向前,將信紙牢牢攥在手中。


    吧嗒吧嗒——


    眼淚墜在了亭子的石磚地麵上。


    陸雲錚忽而垂首,整張臉埋在了手掌間,肩膀抽動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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