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沈征勝應得幹脆又篤定。


    他眼簾微闔,這一刻似乎又迴到了最不願迴想的那日。


    那一日,漠軍分三路襲來,他親自領兵迎戰正麵的敵人,又命左右副將各率手下部將迎擊兩側敵軍。


    在此之前,漠軍已多次騷擾試探盛國邊境,可都一觸即走,滑溜至極。


    將士們因此胸中都憋著一股氣,這一仗打得極是勇猛,漠軍很快不敵,潰敗而逃。


    窮寇莫追,他當即下令鳴金收兵,可迴到營帳時,卻聽聞右副將顧長申竟率精銳之部追擊潰逃的漠軍,至今未歸。


    當時他心中已覺不妙,就在此時,有人策馬歸營求援。


    他認得,此人正是顧長申身邊最得力的親衛之一。


    可他不是迴來求救,而是迴來求援的。


    原話大意是:顧長申與其餘潰逃的漠軍遭遇,若有增援,當可一網打盡。


    聽聞此言,眾將已摩拳擦掌,準備前去增援。


    他恐顧長申急功近利,倒中了敵軍陷阱,當即將陸永渚留下坐鎮,自己親自率軍增援。


    可當真到了實地,卻見顧長申與一眾精銳早已被敵軍包圍殘殺。


    若出營之前得知全貌,他身為將軍總覽全局,便該權衡利弊再做打算。


    可此時已被引到此處,親眼看著右軍將士被敵軍圍殺,若不出手,便是將身後眾將士全須全尾帶迴去,隻怕也是涼了人心。


    尤其此時,那位迴來報信的顧長申近衛已不管不顧衝了出去,引得眾人更是雙目赤紅,恨不得飛身而上,將同袍救下。


    接下來便是一場混戰,他們撕開了敵軍的包圍圈,他也終於來到了顧長申的身邊。


    “右副將,你不顧軍令追擊敵軍,此番若歸,必將你軍法處置!”


    他滿心的恨鐵不成鋼,拉起幾乎力竭的顧長申就往後撤。


    顧長申這會兒卻像是發了怔,平日裏最怕軍法處置的一個人,這會兒卻愣愣盯著他,喃喃道:


    “將軍,你竟......當真來了。”


    “說什麽鬼話,快給老子跑起來!”


    他暴喝一聲,反手揮刀格開敵軍的長槍,當即下令撤退。


    可這時候,敵軍卻猶如餓狼撲食,不要命地朝這邊追擊,幾乎是用士兵的性命堆出了一條追殺的路來。


    “快快快!”


    喊殺聲、慘叫聲、兵器碰撞聲從四麵八方灌入雙耳,他曾幾番遊走在生死邊緣,此刻不僅沒有絲毫懼意,反而冷靜得可怕。


    一路且走且退,很多細節他已記不清了,唯記得一把黑色的大刀帶著風聲砍來,他當即抬起右手揮刀格擋。


    可這時,又一柄大刀朝身旁早已力竭的顧長申劈去。


    生死一瞬,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抬起左臂,橫在了顧長申身前。


    思緒走到此處,即便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斷肢還是發出了隱隱陣痛。


    那一刻,他似乎聽到了骨頭斷裂的聲音,黑刀力道之大,砍破了他手臂上的劄甲,嵌入了他的血肉中。


    敵人一擊力竭,無法再寸進,便猛地抽刀,那一刻鮮血如注,噴湧而出,濺了顧長申一臉。


    那一瞬間,他隻覺周遭仿佛都安靜了,戰場上的喊殺聲漸漸遠去,隨後,一股深深的寒意從他的臂膀處蔓延開,逐漸籠罩了他的全身。


    他垂眸去看,左臂已斷了一大半,僅剩些許皮肉與筋腱相連,無力地耷拉著,落在了顧長申肩頭。


    白森森的骨頭從血肉模糊中刺出,那般紮眼,帶來了鑽心的疼痛。


    驚叫聲四起,他卻詭異地沒有暈厥,沒有倒下,仿佛將亡之人迴光返照,反而生出了無限氣力。


    他利落地割下了戰袍下擺,死死纏住斷口,暴喝出聲:“退!都退!”


    顧長申終於在此時迴過神來了。


    黏膩的血糊住了他的臉,他似乎流淚了,淚水在血汙上衝刷開一道淺痕,可戰場泥沙旋即撲來,與血淚混在了一處。


    他們終於到了戰馬旁,此刻他已牙關打顫,暈眩難當,有種被抽幹了氣血的感覺。


    右腳方踩上馬鐙,顧長申已一把將他推上了馬背。


    他霍然扭頭,衝顧長申咬牙道:“上馬!”


    顧長申迴頭看了眼身後鋪天蓋地的敵人,當即坐上了近旁的戰馬,緊緊跟在了他的身旁。


    他的意識開始模糊,聽得身後顧長申又挑起大梁,指揮眾將士撤離,這才鬆了口氣。


    他正攥緊韁繩一個勁地往前衝,忽而四周驚唿聲起,他猛地扭頭看去,便見一杆長槍衝他飛射而來。


    投擲者正是方才斷他一臂之人,力道之大,尖銳的槍頭已撕裂氣流,發出陣陣唿嘯,眨眼間就已殺至眼前。


    一切就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他已無力勒轉馬頭,若跳馬,也定會被後來之馬踏成肉泥。


    就在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之時,眼角餘光卻瞥見一個身影飛跳而起,憑借蠻力將這柄長槍打落在地。


    是顧長申。


    他落了地後,一個翻滾拾起長槍,口中嘶吼:“護住將軍,都走!別迴頭!”


    聲音撕心裂肺,仿佛是從胸腔中炸裂而出。


    在黃沙滾滾間,他瞧見顧長申獨一人站在那裏,以必死的決心提槍迎上前去,橫掃敵軍戰馬。


    然而寡不敵眾,敵軍的長槍接連捅穿了顧長申的身體,仿佛是為了炫耀般,諸人合力將他高高挑起。


    他還有氣。


    鮮血從他唇邊汩汩湧出,他倒仰著,渾身微微抽搐,血從頰上流到了鬢邊、額上。


    顧長申張了張嘴,似乎在望著他,似乎在說些什麽,可是隔著漫漫塵煙,他已然瞧不清了。


    他隻看到顧長申的屍身被敵人像抹布一樣丟棄在地,而後淹沒在了馬蹄和黃沙中。


    那一戰,顧長申屍骨無存。


    若顧長申不曾跳出來替他擋去那支槍,不曾義無反顧為他斷後,乃至失了性命,他想,他會懷疑顧長申的。


    此次求援很是蹊蹺,即便他和顧長申數十年情同手足,但他身為主將,事後該有這個追溯能力。


    可顧長申最後的舉動卻徹底迷惑了他。


    一個千方百計設局要他死的人,最後又怎會犧牲自己的性命,反來救他呢?


    他曾命人查過顧長申的遺物,幹幹淨淨,毫無可疑之處。


    倒是自己與他初相識之時,曾贈他的一把匕首,被他珍而重之地收在匣子中妥善保存。


    可如今,證據就擺在麵前,他思來想去,這一切大抵要歸於人性的複雜。


    或許他將陸永渚放在培養的第一位,終究是令顧長申心生不滿。


    或許還有旁的原因,總之叫顧長申對他生出了嫌隙。


    漠國人也許就是此時趁虛而入,以利益誘之,將顧長申策反。


    而自己冒險去救他,又因此斷了一臂,卻將他心中的理智與良知喚迴,叫他臨時改了主意。


    都說 “人心反複似波瀾,白首相知猶按劍”,幾十年的交情,他想,顧長申害他之心是真,護他之心......也是真的。


    隻是顧長申早已死去,他的念頭與掙紮究竟為何,已無從知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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