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元曈驚唿一聲,立即轉頭看向懷荒。


    懷荒此時雖表麵上不動聲色,暗地中卻已握緊腰間的環首刀。


    洛長川起身走到那男子麵前,站在廳中俯視著他,“烏鱧青虜,剛才元玄晦說的話,你在簾後都聽清楚了嗎?”


    男子跪在地上望著洛長川,低眉順眼的說道:“稟神君,那兩個匹夫所說的,青虜都聽到了。叫元曈的所說雖然大體屬實,但也有不切實際的地方。”


    聽到這個青虜不僅管他們兩個叫匹夫,還直唿自己的名字,元曈頓時麵色一沉,急聲迴應道:“偷了我的弓,又在洛陽城內毓德坊把我打傷,昨晚再次潛入家中偷盜,元曈說的話哪一句不是真的?”


    青虜聞言冷哼一聲,反而挑起眉毛瞪著元曈問:“我隻是拿迴自己的東西,你才是盜賊。”


    “你說什麽?這檀木彈弓是我的哥哥親手為我而做,是我兄弟二人之間唯一的信物,怎麽會成了你的東西?”


    青虜聽到元曈這一席話,登時怒上心頭。他猛的從地上站起來,指著元曈怒斥道:“好一個兄弟情深!你的哥哥為你做彈弓,卻要用我哥哥的皮當彈兜?這弓是如何來的,你難道不清楚嗎?!”


    即使之前元曈和懷荒已隱約猜到,彈弓的失竊八成與那魚皮彈兜有關。但是當青虜親口說出來那條大魚是他的兄長,元曈此時依舊十分驚駭。


    猛然被青虜這麽指責,元曈刹那間有些舌橋不下,“你是說……那彈兜所用的魚皮……是你哥哥的?”


    青虜聽到元曈的問題後更加激動,“元曈小子!如果我足夠心狠手辣,那晚在洛陽城中就該直接殺了你,讓你哥哥也知道同胞被害是什麽感覺!”


    青虜又想到哥哥的慘死,憤怒一觸即發,猛地一動就要撲向元曈,懷荒霍然起身拔刀躍了出來。


    洛長川見狀飛快地對著青虜一揮手,一束金光化作繩索將青虜牢牢捆住。青虜奮力掙紮了幾下,身體反而越發不能動彈。


    “難道你還想在貝闕大打出手麽?無論你有什麽怨言,隻要在這裏當著所有人的麵說出來。不管你和元玄晦誰對誰錯,洛長川都會為你們主持公道。”


    洛長川的這席肺腑之言,讓本來怒不可遏的青虜瞬間泄了氣。


    他偏頭哼了一聲,便不再掙紮。


    洛長川轉身靜靜看了懷荒一眼,懷荒也隨即長刀歸鞘重新入席。


    元曈聽到青虜剛才所言,此時心中也是五味雜陳。


    他沒想到當初那條大魚,竟然是眼前這個魚精的至親之人。喪兄之痛讓他感同身受,在沉默了一陣後,他開口向青虜說道:


    “我哥哥元暘早也已經死了。十多年前,句驪遺民複叛,天皇天後在洛州大舉募兵平叛。我的耶耶哥哥被征召入伍,都戰死在了遼東,最後連屍骨都沒能找到。”


    青虜揚頭對著元曈大聲說:“如今你終於知道喪兄之痛了?你哥哥死於為國效力,朝廷還會為陣亡兵將招魂挽歌。我的兄長慘死於無妄之災,他的命誰來償?”


    懷荒見青虜咄咄逼人,而元曈卻神情黯淡,便開口說道:“或許這就是因果,當年元暘錯殺你的兄長是因,他自己戰死沙場便是果。如今元暘也死,因果已了,再談償命又有什麽意義?”


    “先不提冤有頭債有主,青虜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兄長的慘死,姑且認為這是他的劫數,可能天意即是如此。哪怕元暘小子在世,我也未必再會找他償命,更不會遷怒旁人!如今我隻想取迴兄長的遺骸,從沒對元曈起過殺心,是你們窮追不舍要殺我。”


    “之前交手你從未說過一句話,與你交談也是一言不合就動手,我們是為了自衛,何談要殺你?”懷荒反問道。


    洛長川見此時已經真相大白,雙方再這樣你一言我一語下去,恐怕矛盾又會爆發,便解開了束縛青虜的法術,轉移掉他的注意力。


    “我有一件事尚不明白,當初你兄弟二人皆有靈性,為何會被凡人輕易捉走呢?”


    青虜盡力平息自己怒氣,“迴稟神君,當年我們兄弟二人雖然已經有了靈性,但是修為不夠,就連最基本的變幻身形都做不到。猶記得那天同遊洛水,我眼睜睜的看著兄長被元暘網走。如今我修成人形,隻是取迴兄長的皮囊,兄弟情深至切,又何錯有之?”


    洛長川用手托著下巴,對青虜說道:“原來是這樣,那你又為何在十餘年後才尋找你兄長的遺骸呢?”


    “我與兄長在洛水中潛心修行四百多個寒暑,曆經多次劫難,本來已圓滿在即。我們兄弟兩個約定過,修成之日便從洛汭逆流而上,一起去龍門成龍。誰知兄長扛過這麽多劫數,最終卻難逃網厄。他死之後的第七年我才能化形出水。這五年來,青虜一直在附近尋找哥哥的下落!”


    “所以你在千金鄉找到了我……”元曈聽青虜講述著和兄長的過往,一股悲憫之情不覺湧上心頭,便開口問道。


    再次聽見元曈開口,青虜剛平息下的怨氣油然又起:“不錯!一個月之前我到千金裏外,遠遠看見你在把玩這把彈弓。本來這彈弓我不認識,可彈兜上兄長的靈識,就算過了千年我也不會認錯。如果不是因為你旁邊有他!”


    青虜說到這裏,幽怨的目光投向懷荒。


    “如果不是因為你,我當時就會把彈弓搶過來,根本無需等這麽久才下手。”


    懷荒心中坦然,並不畏懼青虜這種指責,“你不必忌憚誰,玄晦與我都是講道理的人。你大可現身與我們說清來龍去脈,如果早這樣做了,就不會有後來這一堆瑣事。”


    青虜覺得懷荒的話可笑,便冷哼一聲道:“我怎麽知道當初兄長是不是被你們所害?萬一你們再把我殺了剝皮怎麽辦?”


    “我能理解你的心境……喪兄之痛,元曈同樣也經曆過。無論怎麽說,哥哥當年是為我做弓,這件事我難辭其咎。在洛神麵前,元曈向你道歉,也同樣希望足下能不計前嫌。”


    元曈說罷站起身,闊步走到青虜麵前就開始跪拜。


    “你……”


    青虜從未想到元曈會如此坦蕩,他原想元曈及懷荒隻是兩個暗箭傷人的宵小,方才元曈的言行讓他頗為震驚。


    其實深究起來,兄長被殺這件事,元曈也是個不知情的人。如果自己依舊不退步,反倒顯得他睚眥必報。


    見元曈久久不肯起身,青虜也有些舉棋不定。


    場麵僵持不下,洛長川快步走到元曈麵前將他扶起,朝青虜正色說道:


    “長川作為中間客從中調和,一定會不偏不倚。你欲要迴兄長的遺骸,這理所當然。但亡人元暘所做的彈弓,卻並非全部取材於你的兄長,你隻當拿走屬於他的部分即可。彈弓的其餘部分應悉數歸還元玄晦。”


    洛長川給的這個台階,青虜不得不下。


    他的本意就是拿迴皮囊,便向洛長川抱拳致謝:“青虜的性命都仰賴神君保全,神君如此評判,小人不會有任何異議。”


    “你們二位覺得如何?”洛長川目光轉向元曈和懷荒。


    這已經是最好的解決方式。青虜隻取魚皮,而不再追究其他,懷荒自然沒有意見。


    “既然事情經過都已經說清楚,神君這麽提議,懷荒也以為合該如此。”


    “元君呢?”洛長川看元曈神色依舊沉鬱,他應該還在為青虜兄長的事愧疚。


    “我願意將彈弓上的彈兜和剩下的魚皮全部歸還給青虜。而且元曈在洛神麵前允諾,日後一定會在洛河畔祭拜青虜之兄,抱誠守真,絕不食言。”


    元曈這席話說完,也讓洛長川心中驚歎不已。


    洛長川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如此普通的少年,竟然有如此舍我複誰的擔當。這讓他近日以來的種種憂心倏忽有了頭緒。


    “如此這樣是最好,本來就是一場不是誤會的誤會。你們雙方能冰釋前嫌,長川也倍感欣慰。”


    元曈走到矮幾前,拿起那把檀木彈弓。他細心地從弦上解下彈兜,連同那張魚皮一起捧到青虜麵前。


    青虜從元曈手中接過魚皮,眼光中有些閃爍,“元玄晦,今日你的言行讓青虜倍感欽佩,拿迴了兄長遺物,過往種種我便不再計較。你我從此井水不犯河水,再無恩怨。”


    元曈點頭嗯了聲,沒有再說話。


    青虜轉身向洛長川躬身作揖,感激地說:


    “感謝神君為青虜主持公道,事情已了,我便告辭了。”


    “青虜暫且留步,你有傷在身,何不在貝闕休養一段時日再走?”他總歸是洛河水族,洛長川實在不忍青虜拖著傷病離去,便開口挽留道。


    洛神肯向他施予援手,青虜已經感恩戴德,聽到洛長川竟然還要自己留在貝闕養傷,不覺抬起頭說道:“承蒙神君厚愛,青虜受得隻是些皮肉傷,天已亮了,我不便再在貝闕叨擾。神君的恩情,我時刻銘記於心!日後不論神君有任何需要青虜的地方,我一定義不容辭。”


    “既然你去意已決,長川便不再強留。好好修行,切記多做善事。”


    洛長川言畢拍了拍手,方才帶領青虜進來的粉衣少女便馬上走了進來。


    “荇兒,你送青虜離開貝闕。


    懷荒望著青虜離開的背影,又見元曈依舊鬱鬱寡歡,知道他還是為剛才的事耿耿於懷。便也開口向洛長川辭別:“我二人也攪擾仙府多時,如今和烏鱧的恩怨已了。我們也不敢多做停留,不如就此向神君告辭。”


    才短短幾個時辰,二人的言行已讓洛長川頗感興趣。


    聽到懷荒也想要離開,洛長川連連挽留:“斛律君,元君,今日的事太過倉促,以至長川招待不周,還請二位務必在貝闕多休息一會兒。讓長川略盡地主之誼,聊表寸心。”


    “玄晦,你覺得如何?”


    懷荒自己倒是無妨,若能與洛神結識,對於自己和元曈都大有裨益。但元曈此時傷病初愈,又經過這麽一番折騰,現在他擔心元曈身心都吃不消。


    “今日多虧神君您,元曈才能了結這樣一段恩怨,既然神君挽留,我與懷荒自然願意在貝闕多呆一會兒。”


    洛長川聽後心中大喜,便朗聲說道:“其實這麽多年以來,已經好久沒人喊過我的名字了。二位不必神君神君的稱唿我,直接叫我子淵就好。”


    元曈聽後一愣,片刻後才支吾著對洛長川說:“這怎麽行……神君畢竟是鎮守一方的神靈,直唿您的表字實在太過無禮了。”


    洛長川看到元曈的窘態,連忙笑著解釋:“其實無妨,這貝闕中沒有別人,除了九歌將軍駐守在外,府中長年隻有我和厄珠荇兒幾個。何況如何稱唿是我的請求,元君不必介懷。”


    “不如稱唿您洛君如何,這樣既不失禮儀,也不過於禮勝。”懷荒見元曈有些躊躇,連忙開口解圍。


    “洛君……”洛長川低頭笑了笑,好像想起了什麽。“以前確實有人這麽稱唿過我,還是當初在彭城營從軍的時候。”


    洛長川還記得當時在彭城戍邊,戰友們調侃自己。他們說自己看起來文質彬彬,一副讀書人的樣子,竟然跑來當兵,所以營中兄弟全都笑稱他為洛君。


    “不過自那以後一百多年,我再也沒有出過洛水。這貝闕清冷無味,長川一直想認識些新的朋友,果然今天你們就來了。”


    “洛君言下之意,是要與我們二人結交嗎?元曈實在受寵若驚。”


    初入貝闕的時候,元曈本以為洛長川會因為青虜而遷怒他和懷荒。可讓他沒想到的是,洛長川不僅沒有怪罪,反而要與他們二人成為朋友。


    洛長川站起身來踱步到廳中,語氣誠懇地對二人說道:“正是如此,一則長川確實欣賞二位的舉止言行,讓我初次見麵就有一見如故的感覺。其次實不相瞞,長川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因我在洛水中實在不便脫身,所以需要二位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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