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想到,這個在荒園裏獨自長大的新帝,登基之後非但沒有對扶他上位的吳丞相等人感恩戴德,反而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強勢。


    甚至比他那個殺伐果斷的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


    人人都以為他原本隻是一條喪家之犬,沒想到他才登基第一天就露出了獠牙,竟是一隻狠勁兒十足的狼崽子,不怕拚,更不怕死!


    吳丞相等人不是沒有試圖反擊過,但一兩個迴合之後,他們就怯了。


    都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吳丞相萬萬沒想到,他自己才是那個“穿鞋的”。


    小皇帝年輕,無父無母無妻無子,又正是熱血沸騰不計後果的年紀,視皇權富貴如糞土,什麽都豁得出去;而朝中這幫老臣們不行,他們每個人的身後都是一大家子,官場浮沉關係到的甚至是一個宗族、一個姓氏的榮辱和存亡,他們根本不敢往賭桌上擺。


    幾個迴合的交鋒結束以後,先帝的喪事還沒辦完,朝堂上的風向已經很明白了。吳丞相等人隻能一邊暗恨自己看走了眼,一邊忍氣吞聲等待下一次反擊的機會。


    不料機會還未等到,新帝又在大朝會上宣布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決定:他要替前朝帝室,重修廟宇。


    並且這個決定顯然不是少年人的心血來潮。群臣在朝堂上爭執了一個早上,出了宮之後才知道門下省已經繞開丞相和被丞相把控著的中書省,直接把詔令發了下去。


    詔令中,“有道伐無道”的基調雖然沒有變,但字裏行間著重申明了前朝楚氏君王為政以仁、愛民如子,走到亡國的地步並非君王失德,而是因為朝廷積弊深重、君王有心改革卻力有不逮,不得不自戕謝罪,將這錦繡江山與天下蒼生盡托付給了後來之人。


    此外詔令還提到,本朝並不與楚氏為敵,而是繼承楚氏王朝遺誌為天下百姓謀福祉,因此在朝廷重修廟宇之外,亦不禁民間私設祭祀追念前朝。


    吳丞相聽小廝說罷,怒氣衝腦,轉身就折迴了宮中。


    沈禦離正在祈祥宮小憩,看見吳丞相來了,便露出了然的笑容:“吳相莫非還有什麽事忘了說?”


    “陛下!”吳丞相把袖子甩得啪啪響,“您知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麽?是,如今您是皇帝,可皇帝不是這麽個當法的!”


    “吳相你錯了。”沈禦離搖頭,“朕是皇帝,朕是什麽樣,皇帝就是什麽樣。”


    “你!”吳丞相氣得一瞪眼。


    沈禦離又補充了一句:“除了朕自己,沒有人可以教朕怎麽當皇帝。”


    吳丞相氣得唿唿喘氣,看到旁邊羽林衛手中的長刀又有些生怯,隻得強壓住怒意,沉聲道:“您是皇帝,自然可以為所欲為。但是陛下,治國非同兒戲!您以為這道詔令發下去,天下百姓會讚您仁厚嗎?他們不會!他們本就對前朝念念不忘,如今您又準許民間祭祀,長此以往楚家那幫人會成為百姓心裏的神!再加上父傳子子傳孫代代追念、說書人唱戲人層層渲染,百姓心中哪裏還能有您半點兒位置!”


    “他們追念就追念,”沈禦離站了起來,“若是十年之後百年之後天下百姓還在追念楚氏,那隻能證明我們沈家人無能!既然我們無能,百姓追念楚氏又有何不可?”


    “你——幼稚!”吳丞相氣得甩著袖子在殿中轉了兩圈,嘭地坐了下來。


    沈禦離低頭看著他,壓低聲音又說道:“吳相,讓楚家人成為百姓們心中的神,總比讓他們成為宮裏的鬼好。”


    吳丞相猛地抬起了頭,臉色有些發白:“你、你說什麽鬼不鬼的?子、子不語……”


    “子不語怪力亂神。”沈禦離替他把話說完,又道:“你吳丞相是聖人門生,不願提這些鬼神之事,朕也不勉強。既如此便請吳相今夜留在宮中替父皇守靈,此事咱們明日再商議,如何?”


    吳丞相從前的確是不信鬼神的,此時聞言卻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忽然想起了那些道士們離奇的病症、想起先帝正當盛年身強力壯卻忽然暴病而亡……不知怎的就對沈禦離口中的“怪力亂神”生出了幾分畏懼來。


    心中生畏,氣勢不由得就弱了。


    “陛下,”他放緩了語氣,“微臣知道,您近來在跟趙學究讀書,滿心裏都是聖人之言,有些看不慣先帝的行事。但是,為君之道,不止要靠‘仁’,更要靠‘術’!似您這般自揭自短,讀書人最初或許會讚您一聲‘坦蕩’,但要不了多久這一聲讚譽就會過去,天下人隻會記得先帝的殺戮之兇,讀書人也會轉而開始罵您‘不孝’,您這……百害而無一利啊!”


    沈禦離認真地想了想,點頭:“不錯,若朕隻做這一件事,的確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但是,”他帶著幾分笑意,看向門外:“朕既為天子,又豈能隻做這一件事!朕會讓天下人知道,父皇奪了楚家的江山,不是為了富貴榮華,更不是為了魚肉百姓,而是沈家的的確確可以做得比楚家更好!”


    吳丞相仰頭看他,隻見少年的下頜角揚起高傲的弧度,唇邊帶著笑,眼睛裏有光。


    少年。


    哈,少年!


    這一瞬間,吳丞相驚覺自己老了。


    他是個糟老頭子了,所以隻會想些權勢、榮華,做點事情前怕狼後怕虎,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把麻煩惹上身。


    若他也是少年,或許也會喜歡這個少年君王:上一輩做錯了的事,這一輩可以一一找補迴來;惹麻煩也不怕,有多少麻煩,都解決了就是。


    少年人的未來還很長,日子總會一天比一天好的。


    “是,陛下。”吳丞相啞聲說道,“如此臣請陛下增設巡城司,在京都各大街道巡查,一旦發覺民心有變,也好及時報與朝廷知道,以免局勢失控。”


    “好。”沈禦離笑了,“果真還是老丞相思慮周全,正該如此!”


    吳丞相已經好多天沒挨誇了,此時忽然聽見這麽一句,差點激動得他把眼淚飆出來。


    激動之餘,他老人家終於想起了為人臣的本分,忙又說道:“陛下,眼看快到臘月了,再過兩三個月便是春闈,主考副考的人選也該早定下來了。”


    沈禦離點頭:“不錯。朕讀書不多,對朝中諸位大人的人品學問也不甚了解,此事還要勞煩吳相多多費心。”


    吳丞相慌忙應下,擦擦眼角,咧開嘴笑了:“陛下,臣聞京都各大客棧中都已有舉子入住,其中不乏有青年才俊,想來……我們這些老東西也該給年輕人騰地方了!”


    “可別!”繞林從屏風後麵轉出來,高聲嚷:“吳丞相你清醒一點!你的兒子才隻做到五品,你的孫子還沒考中皇榜,你這會子就忙著給年輕人騰地方,你吳家的榮華富貴可說不定就泡湯了!”


    吳丞相先是被她嚇了一跳,聽她喊完話又覺得既後怕又慚愧還有一點兒想笑,心情頓時十分複雜。


    殿中靜了一瞬,吳丞相終於迴過神來,沉聲喝道:“陛下在接見外臣商議朝政,你一個女子躲在屏後偷聽,成何體統!”


    “喂,你不能顛倒黑白!”繞林叉著腰同他嚷,“陛下明明是在與我打情罵俏,你一個老頭子非要跑進來說什麽朝政,你識趣不識趣?”


    “你!”吳丞相的臉頓時黑了,翻來覆去隻會喊“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他就知道,這少年皇帝骨子裏就是荒唐不懂事的!什麽少年意氣、意氣風發,都是錯覺,都是錯覺!


    把天下交給這種滿腦子小情小愛的年輕人,那是要完!朝堂必須是老人家的,他還要執掌乾坤二十年!


    吳丞相嘴裏不敢罵,心裏罵罵咧咧就沒停過,胡亂向沈禦離說了聲“告退”就甩著袖子走了。


    繞林看他走遠,終於繃不住哈哈笑了起來,在殿中又蹦又跳。


    “你瞧瞧那個老頭子,”她指著吳丞相的背影給沈禦離看,“甩得袖子都快要飛起來了!唉,我真看不慣他一臉激動滿口忠貞的樣子,他還是要吹胡子瞪眼才好看!”


    沈禦離沒有應聲,也沒有笑,隻定定地看著她。


    繞林忽地有些緊張,忙住了笑,試探著問:“你……生氣了?怪我不該欺負你的老臣?”


    沈禦離搖頭,仍不說話。


    繞林更緊張了,忙在他麵前蹲下去,扶著他的腿:“喂,你怎麽了?不會是想殺我吧?我聽人說當皇帝的都喜怒無常……”


    “你,”沈禦離忽然按住了她的手,“剛才跟吳丞相說‘打情罵俏’?朕還沒見過打情罵俏,想請教一下。”


    繞林呆住了。


    她仿佛覺得,這位陛下,有那麽一點兒,不要臉。


    沒想到更不要臉的還在後麵。


    趁她愣神的工夫,沈禦離忽然抓住她的手腕輕輕一拉,右手技巧性地勾住她的腰往上一提,原本蹲著的繞林就暈頭轉向地起來,糊裏糊塗坐在了他的腿上。


    鼻尖頂著他的下巴,近得連絨毛的碰觸都能感覺到。


    繞林的臉騰地燒紅了起來。


    她也不知是怎麽了,原本同榻而眠也是常事,更親近的時候也有,可她任何時候都沒有像此刻這樣又羞又窘,恨不得立刻找個麻雀窩鑽進去。


    “喂!”她慌忙推開沈禦離的臉,把自己往後麵縮了縮,掙紮著想起身:“沈禦離,你不能欺負我啊!”


    沈禦離圈住她的腰,堅決不放:“你不能倒打一耙吧?明明是你欺負我!”


    繞林呆住了:“我什麽時候欺負你了?你如今是皇帝,誰敢欺負你?我又不傻,我又不想被做成烤麻雀!”


    “可你就是欺負我了,”沈禦離一臉認真,“你看,如今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我還什麽都沒幹!我擔著這個虛名、受了這麽大的冤屈,這還不算是你欺負我?”


    繞林聽得糊塗:“什麽叫‘什麽也沒幹’?你想幹什麽?”


    她是真不明白,所以臉上是一派天真好奇。


    這就輪到沈禦離臉紅了。他一向知道這小麻雀沒心沒肺不知羞臊的,本以為什麽話都可以當麵說,沒想到事到臨頭完全不是那麽迴事。


    他倒想直說,或者幹脆不說話直接上手……可這場景怎麽那麽像他在欺負小孩子啊?!


    沈禦離無奈地放開了手,拍拍額頭,看著那小麻雀從他懷裏跳了出去。


    “喂,你怎麽了嘛?”繞林沒有跑遠,立刻又轉了迴來,又疑惑又擔憂地看著他:“你今天怪怪的!是不是病了?我幫你叫太醫過來?”


    “沒有,不用。”沈禦離揉揉眉心,“晚上再說吧!”


    “哦。”繞林莫名其妙地答應了一聲,立刻又想到了別的事:“給大美人她們超度的法事準備得怎麽樣了?我今晚得去看看她們,還差幾天就能徹底解決了,可不能在這個時候又出幺蛾子!”


    “你見她們幹什麽?”沈禦離的臉色立刻就不好看了,“你不是說她們對你不好,還動不動就要殺你?”


    “是啊!”繞林苦著臉,“所以要去見她們!我乖一點她們就和藹一點,我要是總躲在你身邊不見她們,她們就會在背地裏使壞!這一陣我看她們又有要使壞的苗頭了,我得去跟她們講講理呀!你連詔書都發了,她們要還是不信你,我看就隻能請神仙下凡來讓她們灰飛煙滅了!”


    她說得似乎很有道理,沈禦離的眉頭卻越皺越緊,又是歎氣又是搖頭的,好半天才又問:“你不能改天?”


    “這不是越快越好嘛!”繞林無奈,“你有沒有發現前兩天那幾個小太監的病還沒好,木頭又有些蔫蔫的?那些鬼怨氣深的時候就會影響到活人,甚至可能會影響到整座宮城的氣運,我得去安撫她們呀!”


    沈禦離點點頭,仍然歎氣。


    繞林更無奈了:“你今天怎麽迴事啊?一會兒欲言又止、一會兒又唉聲歎氣的,有什麽話不能說?你是不是覺得當皇帝很累?太累了你就甭當了唄?”


    “別說傻話,”沈禦離歎息著攥了攥她的手,“這不是咱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的。”


    繞林糊裏糊塗地點了點頭,沈禦離就順勢牽著她的手出了門:“隨我去走走吧,聽說臘梅花開了。”


    門口小太監忙躬身迎著。皇帝出門的陣仗自是不小,繞林有些不自在地皺了皺眉。


    麻雀雖然不怕人,但其實挺不喜歡好多人跟著的,也不方便說話。


    幸好到了梅林沈禦離就叫奴才們退開了,隻同繞林兩個人坐在了暖閣裏,命人擺上了茶點,歎道:“這些日子一直在忙父皇的喪事,極少能有時間陪你,你可會覺得無聊?”


    “我無聊慣了,”繞林悶悶地道,“先前那些年不是一直這麽過來的?如今就是……你不在的時候總有鬼來吵鬧,今天是吊死鬼明天是斷頭鬼,別說無聊了,我天天一驚一乍的,都快嚇得失眠了!”


    沈禦離聞言又歎了一聲,道:“過兩天父皇進了陵寢,再把鬼魅之事解決了,咱們也就可以清淨幾分了。”


    繞林點點頭,注意力已經被桌上新式樣的點心給吸引了過去。


    沈禦離把點心盤子往她麵前推了推,問:“你可曾想過要到宮外去看看?”


    繞林愣了一下,抬起頭,一臉驚恐:“你要趕我走?為什麽?因為我是妖怪?”


    “不是,”沈禦離忙搖頭,“我是說,你以後跟著我,可能就一輩子不能出宮了。到時你被困在這小小的一方天地裏,會不會後悔?”


    繞林費力地把一整塊點心咽下去,反問:“為什麽要後悔?我又不知道宮外是什麽樣,想後悔也沒得後悔呀!再說我是麻雀,又不是大鵬鳥,我要那麽大的天地幹什麽?”


    沈禦離沒等她說完就笑了:“你既這麽說,我可就放心了。”


    他放心什麽了?繞林沒聽明白。


    沈禦離也不向她解釋,隻管靠在椅背上看著她,閑閑微笑。


    繞林這麽厚的臉皮愣是又被他看得有些發燙。她連點心也顧不上吃了,忙用雙手捂住了臉。


    沈禦離看著有趣,悄悄起身坐到她身邊來,從後麵將她整個人圈在了懷裏。


    “你你你幹什麽?!”繞林嚇得打了個寒顫,忙要躲。


    沈禦離趁機將她摟得更緊了些,貼在她耳邊低聲道:“不是都答應跟著我了?還躲什麽?”


    “你這人好奇怪哦!”繞林努力偏過身子躲著他,氣急:“我不是一直跟著你嗎?從前你也沒這麽……這麽動手動腳的呀!”


    沈禦離始終沒能占到他想占的便宜,有些失落,隻得退而求其次地將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故意壓低了聲音裝委屈道:“從前總覺得你還小,想著等你兩年也無妨,如今看來——你都會撩撥人了,想必不小了!”


    “‘撩撥人’是什麽意思?”繞林驚恐,“我什麽時候撩撥你了?!”


    沈禦離繼續裝委屈不肯答話,隻十分心機地在她肩膀上蹭呀蹭,順便兩手環住她的腰,用力箍緊在懷裏。


    繞林覺得這個姿勢別扭得很,氣得咬牙:“我看你就是忽然發瘋呢!怪裏怪氣的!你給我放開!”


    “不放!”沈禦離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耍流氓,“除非你答應今晚不去見什麽大美人,在家陪我!”


    “那……”繞林覺得這個提議十分之不妥。


    “就一天!”沈禦離故意別扭地抵住桌麵讓她動彈不得,半哄騙半哀求:“我都找太卜署看過日子了,就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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