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肆!”齊公公驚怒之下脫口而出。


    殿中群臣也俱覺得太過分了,七嘴八舌爭著喊“成何體統”。


    繞林聳聳肩,揣著手在窗台上坐定了,一臉無奈:“我就好端端的在外麵坐一會兒,沒想到你們這兒那麽多王爺皇子天子近臣,口口聲聲喊我‘賤婢’也就罷了,居然還詛咒我被火烤糊……你們怎麽那麽壞呀?我烤糊了對你們有什麽好處?你們把我當烤麻雀吃呀?”


    大皇子沈得嗣直起腰來,沉聲道:“四弟,你的奴婢目無尊卑、張狂放肆,這一點你不能否認吧?”


    “的確如此。”沈禦離皺眉,“說過她多少遍都不頂用,上次父皇罰她跪也是為了這個。少不得這次迴府,我再著人好好教教她規矩!”


    這態度還頗令人滿意。沈得嗣鬆了口氣,之後才忽然意識到不對:這是放肆不放肆的事嗎?


    今日要討論的是這個女孩子是不是妖怪的大事啊!


    大皇子莫名其妙地敗下了陣,齊公公這個最有發言權的卻被嚇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哆哆嗦嗦就往門檻外麵鑽。


    沈禦離看著他,問:“齊公公怎麽不說話?這是又甘心了?”


    “她……她是妖怪,她是妖怪!”齊公公喃喃地嘀咕了這麽兩聲,撒腿就跑。


    侍衛們忙追了上去。


    繞林攤了攤手,一臉無辜:“真是莫名其妙,我又不認識他,他好端端的為什麽要冤枉我是妖怪!”


    路海臉色煞白,悄悄地向後退了兩步,不敢吱聲。


    這時皇帝卻掙紮著扶枕坐了起來,目光死死地鎖定了這邊,沉聲:“小路子,你還是咬定沒有見過這個賤婢?”


    小路子叩首道:“陛下,您定然是記錯了!奴才的確是今日才第一次見這位繞林姑娘,剛才齊公公說曾與奴才一起給這繞林姑娘上刑,奴才實實不敢認!近幾個月宮中都在傳說繞林姑娘是慶王殿下的紅顏知己,奴才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用齊公公說的那種刑罰來對待她啊!”


    群臣議論紛紛,都覺得他這話也頗有道理。


    他的示弱與齊公公的言之鑿鑿必然有一個是假的,到底該信誰,那就要看各人心裏怎麽想了。


    皇帝自然是信齊公公的。


    此刻他從小路子的話裏抓到了一絲靈感,忙道:“齊忠說動刑了,你說沒動刑,要驗真假倒也不難。——去!把那婢子的裙子掀起來,看她的腳!”


    繞林下意識地把腳縮了一縮,覺得好像更疼了。


    怕卻是不甚怕的。她化形之後的模樣和衣著都可以自行把握,所以此刻她腳上又有了鞋襪,被火燎得糊了邊卷起來的裙角也早已完好如初。


    麵容幹淨衣飾整潔,哪有半點兒受過刑的模樣!


    旁邊太監們果真圍了上來,繞林委委屈屈把裙子提起一角給他們看,同時嘀嘀咕咕地抱怨道:“這樣又能看出什麽?說不定這會兒工夫我插翅飛迴王府去換了身衣裳又迴來的呢?反正都說我是妖怪了!”


    眾太監想了一想竟無法反駁,在沈禦離的眼皮底下又不敢當真扒了繞林的鞋襪去查看腳底,隻得胡亂說了聲“完好無損”,就算交差。


    繞林放下裙角轉過來,盯著皇帝:“所以你們是一定要給我安個罪名咯?為了治我家殿下的罪,就硬說我是妖怪?”


    “這……陛下,”吳丞相出列躬身,道:“既然路海公公堅稱繞林姑娘不曾到過暴室,先前齊公公的那番胡言便沒有了可信之處。如今的確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繞林姑娘是妖物,慶王殿下的罪名自然更是子虛烏有了。”


    “你們……”皇帝掙紮著,甩袖起身向前踉蹌幾步,臉色紅得嚇人:“你們已經在準備改朝換代了是嗎?朕還沒死,你們就給自己認了新主子了是嗎!”


    “陛下!”張太醫跪在地上,一臉惶恐:“請陛下千萬息怒!服食丹藥之後切忌動怒,否則難免血氣衝撞、神智混亂,後果不堪設想啊!”


    一句話還沒說完,忽見皇帝目光開始渙散,整個人忽然搖搖晃晃一頭栽了下去。


    “父皇!”沈禦離第一時間衝過去扶住了他,與眾太醫一起把人扶到床上放好,急得神色惶惶。


    幾個太醫輪流上前診脈,迴來之後俱是神情凝重,相顧歎息。


    吳丞相等人早已按捺不住,全圍了上來,七嘴八舌爭著問:“張大人,陛下到底怎麽樣?病勢如此沉重,何時才能痊愈?”


    幾個太醫互相交換個眼色,由張太醫開口,歎息道:“原本按照太醫院開的方子治一陣還有三分把握,如今……唉!”


    竟是連一分話也不敢說了。


    在場群臣相顧愕然。


    人人都知道皇帝這次病得很重,卻沒幾個人敢往那個方向去想。


    先前不是一直都好好的……


    人生無常啊!


    這樣一來,很多大事就不得不盡快安排了。吳丞相第一個反應過來,忙喝令侍衛:“大皇子偽造證據、意圖陷害慶王,致使陛下震怒以致昏迷,暫命爾等押送迴宮看管,無故不得放出!”


    “你這老賊!”沈得嗣急得跳了起來,“你一個外臣!說白了就是我們家的奴才,你憑什麽下令關押我!”


    “大皇子殿下,”門外傳來葉貴妃的聲音,“陛下蒙難、江山不穩,事到如今您就不要再多生事端了!”


    話音落時布簾被人掀開,葉貴妃、劉賢妃等一眾嬪妃魚貫而入,個個神色淒愴,走到皇帝床前站定,自顧擦淚。


    葉貴妃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帶著哭音道:“陛下自昨日起便有些恍恍惚惚的,言語行止顛三倒四,我實在是……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幸虧有諸位大人……如今這天下,都要仰賴諸位大人主持大局了!”


    “貴妃娘娘請安心,”吳丞相帶頭說道,“臣等定當盡心竭力。”


    葉貴妃點了點頭,又歎息著,看向沈禦離:“這幾日,你是受了委屈了。你父皇病著呢,你不要跟他計較。”


    沈禦離躬身應聲“是”,葉貴妃已轉向沈得嗣,什麽話也沒再多說,隻擺擺手示意侍衛們帶人下去。


    沈得嗣自是不甘,但他帶來的人在侍衛們麵前個個膽怯得像小蝦米一樣,完全不夠看。


    而朝中那幾個素日與他交好的官員早已縮到了人群最後麵,再縮可就縮到耗子洞裏去了。


    沈得嗣這時才知道自己並不是“大勢已去”,而是從始至終就沒有過什麽“大勢”。


    沈家打進宮城滿打滿算不到兩年,這天下說是沈家的天下,其實還在這幫老東西的手裏捏著呢!


    這個道理沈得嗣才剛剛想通一點,沈禦離卻是從一開始就明白的。因此看著沈得嗣被人帶下去之後,他也並沒有拿出王爺的架勢來發號施令,而是帶著幾分不安似的看向吳丞相:“本王年輕不知事,諸事還要勞煩老大人多多費心。”


    吳丞相並不謙遜,聲音洪亮地躬身應了聲是,頗有幾分臨危受命的味道。


    但誰都沒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妥。甚至吳丞相開口建議沈禦離先迴聽水軒休息的時候,後者也沒有絲毫猶豫,隻囑咐了一聲“有事及時叫我”,然後就牽著繞林的手走了。


    吳丞相對此很滿意。


    但這樣的安排其實是很不合理的,就連繞林這種小迷糊也看出了不對:“你把祈祥宮的事完全交給了那幫老頭子,萬一他們趁機作亂怎麽辦?或者萬一他們要扶持別的皇子怎麽辦?”


    沈禦離沒有迴答,拉著她緊走兩步到避人處,低聲問:“你怎麽樣?在暴室有沒有吃虧?”


    經他一提,繞林才想起了委屈,忙跳到欄杆上坐了,踢著腳道:“怎麽沒吃虧?吃大虧了!你在鐵板上烤兩個時辰試試啊?我都快被烤成麻雀幹了!你上次沒吃上的烤麻雀,那個姓齊的差點就幫你烤好了!”


    沈禦離蹲下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試圖脫她的鞋子。


    繞林慌忙避開,把腳藏到欄杆後麵:“我自己看過了一點事也沒有,就是疼……估計也沒事,過兩天就好了,誰讓我是妖怪呢!”


    沈禦離仍是不放心,到底好說歹說哄著她把腳伸出來看了看,見的確沒有異樣,這才歎口氣站了起來:“我沒想到父皇還有這麽一招,準備得不夠周全,讓你受委屈了。”


    “你還知道哦!”繞林兇巴巴瞪了他一眼,“什麽也不跟我說明白就把我塞到那個鬼地方去,這虧得那個死太監是中午去的,他要是早晨去,烤我一整天,我可就真烤糊了!”


    “是我錯。”沈禦離低頭歎了一聲,順勢彎腰將她抱起來:“我抱著你迴去,這兩天你都不要下床,我伺候你。”


    繞林嚇了一大跳,有些不安地在他懷裏晃了晃,一個不小心差點跌下去,嚇得她慌忙轉過來,往沈禦離的懷裏靠。


    沈禦離忙攬緊她,示意不許亂動。


    繞林自知不能再鬧,隻好老實地在他懷裏靠著,又問:“這兩天你到哪裏去了?葉貴妃怎麽又說你委屈了?”


    “昨日小安子給父皇送的藥裏多加了些甘草,”沈禦離漫不經心地道,“父皇嚐出味道不對,就硬說那碗藥有毒。恰好我此前又同小安子說過幾句話,父皇疑心其中有大陰謀,就逼著小安子自己把藥喝了下去,又打了他一頓板子,同時責令我迴府待審。”


    他說到這兒就停了下來。繞林按捺不住,又問:“後來呐?”


    “後來,”沈禦離笑了笑,“後來父皇召集了幾個老臣,打算擬詔書傳位給九弟,但是沒有人理他。眾臣都說‘陛下春秋鼎盛,傳位之事大可不必著忙’。”


    繞林眨眨眼,表示不解。


    沈禦離低低冷笑:“父皇是武將出身,並不知道文臣們的那些心思。——他們雖沒有謀朝篡位的本事,卻也有權傾天下的野心。在皇權更替這樣的大事上,他們自然是想摻一腳,想方設法確保扶一個既不昏聵荒誕、又不至於太聰明的人上位。”


    什麽嘛。繞林皺眉。


    既然要選一個既不昏聵也不聰明的人,那怎麽著也不該選沈禦離呀,他很聰明的!


    沈禦離低頭向她笑了笑,糾正:“主要是我挺怯懦的,吳丞相他們看中的是這一點。”


    繞林更糊塗了。直到沈禦離一路把她抱迴聽水軒放了下來,她才勉強在心裏理出了一絲頭緒:“所以你先前裝了那麽長時間的傻,如今是到了收獲的時候了?那些老糊塗認定你傻,所以即使你不在那裏,他們也不會想到換人,是不是?”


    “是,”沈禦離輕笑,“他們讓我走我就走,所以在他們的眼裏我當然是更傻了。他們喜歡這個。”


    繞林悶悶地哦了一聲。


    她不喜歡這個。


    好端端的一個人,落個傻名聲有什麽好!而且,仗著傻名聲上去的,將來還不是要繼續受那些老臣的氣?


    還不知道以後有多少難處呢!萬一一輩子都不能翻身,隻能假傻變真傻,當一輩子傀儡怎麽辦?


    沈禦離大致能猜到她的心思,但也沒勸,隻囑咐她好好歇著,又叫了木頭來陪她說話,然後便又匆匆出了門,不知忙些什麽去了。


    留下繞林跟木頭大眼瞪小眼。


    悶悶地坐了一陣之後,繞林忽然有些來氣:“你說沈禦離這個人是不是很混賬?他嘴上說話說得好聽,其實心裏肯定嫌我笨,要不然他怎麽什麽都不跟我說!說走就走說迴就迴,每次都是事情結束以後再說給我聽,我覺得我就像是他養的一隻麻雀!”


    “哥……姐姐,”木頭訕笑著,陪笑臉:“殿下是主子,他做事原本就用不著向咱們做奴才的解釋啊!”


    沒這句話還好,聽罷這一句,繞林心裏更不是滋味了。


    她又不是真的奴才!


    木頭見她生了氣,隻好又賠不是,試探著勸道:“在殿下的心裏,姐姐你自然是不同的。但如今正是最緊張的時候呐,一個不留神,說不定連朝廷都要翻天,殿下怎麽能不加倍小心!您沒看他連水都沒來得及喝一口……”


    繞林聞言立刻又忘了生氣,急了:“朝廷都要翻天?不至於吧?”


    “怎麽不至於啊!”木頭拍手歎氣,“天下立根不穩,朝堂上那些人哪個沒有自己的一套算盤?更別說楚氏餘孽……雖然都說是死光了,但萬一有一個沒死的,天下少不得還要有腥風血雨!姐姐忘了,咱們陛下坐穩江山這麽久,還沒有找到傳國玉璽呐!”


    繞林隱約記得的確有這麽迴事,心裏不免又添了幾分憂慮。


    怎麽,還要亂啊?


    上次天下大亂的時候她不知道,如今要是再亂,她可沒法置身事外了,關係著沈禦離呢!


    木頭見她想到了,便又向前湊近了一點,低聲道:“所以現在宮裏人人都裝著不緊張,其實個個心裏怕得什麽似的,就怕陛下萬一……到時候天都塌了。”


    “陛下,不至於吧?”繞林幹脆下了床,也壓低了聲音,急問。


    木頭搖搖頭,四下張望一番作警惕狀,低聲道:“這個真不好說!前兩天宮裏就有傳言,說陛下這些年殺戮太重,身邊一直有冤魂作祟……如今沒了衝虛真人,連那些半瓶醋的道士也沒有了,陛下就像赤手空拳走上了戰場,有多兇險你可以想一想!”


    繞林不肯想。她隻從這番話裏得到了一個信息:那就是,皇帝這一次的確是兇多吉少了。


    所以沈禦離此刻在忙些什麽也已經不難猜。繞林幫不上忙,隻能煩躁地在屋子裏轉來轉去,提心吊膽地等著外麵的消息。


    這個“消息”,並沒有讓她等太久。


    時間甚至還不到二更,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就傳遍了全宮:皇帝賓天了!


    說起來是預料之中,卻又突然得讓人難以接受。


    打了十多年仗、毀了楚家的江山才建起來的這個新王朝,在定下國號不足兩年之後,就不得不經曆一次皇權的更迭。


    個中艱難可想而知。


    沈禦離沒有迴來,隻派人送了個消息讓繞林安心,並囑咐她不見他本人不許出門,不管是誰來請都不行。


    繞林一一答應了,饒是從前一向沒心沒肺,這一夜也是沒得安眠。


    次日一早就聽說宮裏已經設了靈堂,各宮嬪妃和皇子公主們都在那邊舉哀,宮中處處悲聲,震天動地。


    繞林當然並不關心這個,她隻想知道沈禦離怎麽樣。


    一直等到午後才又聽見消息,說皇帝臨終之前已經定了慶王沈禦離為太子。大臣們建議太子在靈前繼位,太子百般辭讓不得,隻得依了。


    這些話是真是假沒有人知道,大家隻裝作相信就是了。


    這不是非常時期嘛,新帝繼位當然是越快越好,朝臣和天下百姓都很理解這一點。


    “所以,”繞林掰著手指頭,問前來報信的小太監:“他現在不是慶王殿下了,是皇帝了?”


    “是,”小太監低著頭恭恭敬敬,“姑娘您的好日子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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