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林眨眨眼,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輩子,下輩子。是她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陳令婉身邊的婆子招手叫來幾個小廝,兇著臉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印證了繞林的猜測。


    “啊哈?”繞林一躍而起,高聲叫了起來:“是我瘋了還是陳小姐你瘋了?再不然就是陳相他老人家瘋了!”


    “大膽!”婆子氣得黑紅的臉膛紫脹如茄子,暴跳起來就要抓人。


    繞林飛跑躲開,亮開嗓子喳喳開罵:“白孔雀喲黑烏鴉喲,兩個腦仁子加起來也沒芝麻大喲!你們自己不想活,好歹也想想陳文起全家上上下下一百多條命喲!這天下的人命都是皇帝的,你陳小姐口口聲聲要殺人,怕不是把自己當成皇帝的親女兒了喲!陳文起看著端端正正的一個人,原來暗地裏竟是包藏禍心,要學當今陛下黃袍加身當皇帝了喲!”


    那婆子嚇得心頭突突亂跳,腳下不由自主地就慢了下來。


    陳令婉卻怒氣更盛,沉著臉冷笑:“果真伶牙俐齒,慣會顛倒黑白!你想用從前哄騙傻小子的那副口舌來嚇唬本王妃,那是你打錯了算盤!你的狗命不歸陛下管,我相府有沒有人想造反也輪不到你一個狗奴才說三道四!——薑嬤嬤,還不動手!”


    婆子見自家小姐不怯,膽子也就重新大了起來,招唿了四個小廝呈合圍之勢把繞林困在了中間。


    繞林看著那幾個小廝強裝出來的威風,一時倒不著急出去,故意跑得慢了些滿園子裏溜著他們玩。


    這個陳小姐那麽漂亮,就連吃癟的表情也比別人好看幾分。“美人吃癟”這樣難得一見的奇景,當然要多欣賞一會兒咯!


    陳令婉不傻,很快就看出繞林跑得未盡全力。


    但她猜不透繞林的心思,隻當這個臭不要臉的小太監是既不甘受死又不敢跑開,兩頭為難。


    於是陳令婉心裏又冷笑了一聲,加倍鄙夷:“你百般拖延,莫不是還存著妄想,指望殿下來救你?我勸你清醒幾分,好好想想你這條賤命有什麽值得他開口求情的!”


    婆子忙也跟著罵:“不知高低的狗奴才!今兒就叫你看明白,這府裏是誰當家!”


    “哦,這府裏是誰當家?”牆那邊忽然腳步聲響,一聲冷笑隨之傳了進來。


    婆子嚇得一顫,隨後又叉著腰站定了,聲音提高了幾分:“藏汙納垢的地方果真就是沒規矩!在我們相府可沒有人敢隔著牆說話!你也甭在外頭陰陽怪氣,我告訴你,甭管誰當家,那個沒臉的姑爺要是肯來救這狗奴才,我把眼珠子摘下來給他當泡踩……”


    他話音未落,月亮門裏已轉出了幾個人來,為首者身穿一襲大紅吉服,長身玉立,俊臉微沉。


    陳令婉猛迴頭看見,一抹驚喜在臉上一閃而過,隨後迅速斂去了,默然垂眸。


    婆子早已嚇得發昏,兩腿一軟噗通跪下了:“姑姑姑……姑爺!”


    繞林站定了,嗤地一笑:“還姑爺呢?叫姑奶也沒用啦!我家殿下什麽都聽到了,所以你這雙眼珠子是自己摘還是我幫你摘呀?”


    “姑爺,”婆子忙抬頭爭辯,“奴才原本是不敢放肆的,都是這小畜生出言挑釁……”


    沈禦離沒等她說完已走到跟前,彎腰伸手:“泡呢?拿來,我要踩。”


    婆子的臉色唰地白了。


    陳令婉快步走過來,板著臉道:“不像話!你身為王爺,居然跟一個奴才計較言語之失,成何體統!”


    沈禦離直起腰來,轉身看著她:“你也是相府的女婢?這樣本王倒是明白了——原來的確不是這個婆子膽大包天辱罵主子,而是相府規矩如此,並無一人懂得‘尊卑’二字怎麽寫。”


    陳令婉氣得滿臉通紅,隻說得一個“你”字,之後就哽住了。


    旁邊婢女見狀忙道:“王爺認錯了,這是我們小姐!”


    “小姐?誰家小姐?”沈禦離神色冷冷。


    陳令婉垮著臉,悄悄地向旁邊挪了兩步,一腳踩在婆子的手上。


    婆子迴過神來,忙道:“殿下,這是我們家小姐,是您新婚的王妃……”


    “放屁!”沈禦離臉色一沉,“本王的王妃是相府六小姐,天下盛讚的氣度高華容顏絕世,怎麽會是這樣一個尖酸刻薄的蠢物!何況——這姿色離著‘容顏絕世’也差太遠了吧?”


    “是啊是啊!”繞林立刻跳出來附和,“哪裏‘絕世’了?頂多隻能算是普通漂亮!所以真相要麽是陳相爺花錢買通了說書人在街上閉眼吹他女兒的美貌,要麽就是陳相爺舍不得嫁女兒,把個丫鬟打扮打扮送來了!”


    “你!”陳令婉氣得臉色鐵青,險些吐血。


    饒是她一向有氣度、有魄力,也經不起被人這般當麵嘲諷,一時不禁悲憤欲死。兩個婢女一左一右扶住她,急得直掉眼淚。


    沈禦離嘲諷地笑了一下,走到繞林麵前,伸出了手:“木頭說你被一個丫鬟叫走了,我就知道你這小傻子要吃虧,果然。”


    “我才沒吃虧!”繞林仰頭看著他,眉眼彎彎:“他們又抓不到我!倒是你比較吃虧,我聽見他們罵你‘沒臉的姑爺’、‘玩屁股’,還說這王府應該是她們當家!沈禦離你說你慘不慘,這王府到你手上才半個月,如今就已經不姓沈了,改姓陳了!”


    沈禦離迴頭看了一眼,冷笑不語。


    陳令婉定了定神,緩步上前斂衽行禮:“妾身陳氏,拜見殿下。妾身相信殿下明辨是非,不會為一個內寵的幾句挑撥而傷了夫妻情分。”


    一個高帽子遞上去,她相信沈禦離的怒氣至少能消三分。


    不料沈禦離並不接這茬,隻眯著眼睛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皺眉確認道:“你真是陳家六小姐,不是庶女或者婢女替嫁的?”


    陳令婉剛剛控製住的情緒又差點崩潰。她死死咬住唇角忍了許久才勉強克製,沒有哭出來。


    沈禦離隨即又接上了一句:“如果是替嫁你就實話實說,本王不會責怪你。反正陳家的嫡女或者庶女甚至婢女,對本王來說都是一迴事。”


    這句話他說得溫和而真誠,聽在陳令婉耳中卻如一記重拳砸在臉上。她的眼淚立刻就下來了。


    沈禦離見狀不屑地笑了笑,拉起繞林就要走。


    陳令婉卻不甘心,又在後麵喊了一聲:“且慢!”


    沈禦離停步站定,轉過身來,笑了:“也是,我倒忘了,有人還欠我一對泡。”


    他低頭看向地上跪的婆子:“怎麽還沒摘?需要本王派人幫你嗎?”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婆子嚇得連連磕頭,卻又因為怕疼而不敢當真磕得實落,輕一下重一下的,誠意甚是不足。


    陳令婉鼓足勇氣走上前來,拿出了相府嫡小姐的端雅姿態,緩緩開言:“殿下,即便妾身的容貌令您失望,婚事也已成事實。如今妾身是王府主母,懲處一個奴才的權力還是有的。”


    沈禦離饒有興致地“嗯?”了一聲,放開了繞林的手。


    陳令婉一喜,忙道:“今日之事並非妾身無理取鬧,而是因為這個奴才吃光了婚房裏的蓮子,妾身認為不吉利,召他來訓斥幾句,沒想到他非但不認錯,反而在妾身麵前大唿小叫。薑嬤嬤也是實在氣不過這奴才目無尊卑,這才罵了他幾句。”


    “到底是‘罵了他幾句’,還是‘沒來得及打死他’?”沈禦離確認道。


    陳令婉忙搖頭:“妾身不會因為小錯而隨意打殺奴才,先前隻是急怒之下說的氣話而已……”


    “你說謊!”繞林不客氣地揭穿了她,“你先前說,我的狗命不歸陛下管,相府要造反也輪不到我一個奴才說三道四!”


    陳令婉沒想到這個“奴才”是敢隨時插嘴的,頓時又氣得一陣窒息,聲音不由自主拔高了:“你這奴才守的是哪裏的規矩!”


    “自然是王府的規矩。”沈禦離替她答道,“慶王府講究的是黑白分明,沒有人可以用主子的身份顛倒是非。”


    “我沒有……”陳令婉的眼淚又下來了,“殿下,我才剛剛進門,你已經賣掉了我一個婢女,如今又要挖薑嬤嬤的眼,您這是要我在王府沒有立足之地嗎?這奴才分明犯了錯,您‘黑白分明’的慶王殿下就一定要庇護他到底嗎!”


    沈禦離耐心地聽她說完,抱著手靠柱子站定,笑了。


    “陳小姐,”他緩緩開口道,“繞林或許的確犯了錯,但今日‘不吉利’的事難道隻有這一樁?陳小姐你進門之前自行下轎又自行坐迴去,吉利不吉利?身為新娘自行揭了蓋頭換下吉服,穿著一身白衣到處亂走,吉利不吉利?新婚當晚要打殺奴才,吉利不吉利?既然你要立當家主母的威風,是否應該以身作則,先把自己壞規矩的地方按律懲處了,然後再來罰本王的奴才?”


    陳令婉被他問得啞口無言,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再次嚐到了羞慚的滋味。


    比剛才更加無地自容。


    沈禦離沒再看她,放下手直起腰,拔腿又要走。


    路過薑嬤嬤時順便丟下了一句:“天亮之前自己把眼睛挖出來給本王送到書房。若做不到就收拾包袱滾出府去!”


    婆子早已嚇得軟成一攤,聞言立刻又嚎哭:“王爺饒命,王爺饒命……”


    陳令婉的臉色一點也不比薑嬤嬤的好看。她的心腹奴才共總隻有那麽兩三個,先前已經賣了一個婢女了,若是連自幼服侍她的薑嬤嬤也被攆出去,她在這王府就徹底剩了孤身一人,別說做當家主母了,能不能站穩腳跟都不好說。


    出於這些考慮,陳令婉竭力忍下心裏的怯意,硬著頭皮又走了過來:“今日之事,是妾身魯莽了些。請殿下看在妾身份上,饒過薑嬤嬤這一次吧。”


    “看你份上?”沈禦離嗤笑,“陳小姐是不是誤會了什麽?這個老婦本就是在代你受過,你讓本王看在你的份上饒她?”


    繞林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逞口舌之快的機會,見狀立刻高聲笑道:“哎喲喲哎喲喲,相府六小姐好——大的臉喲!一個洗臉盆子都裝不下喲!”


    陳令婉羞憤欲死,自覺已經徹底沒了顏麵,幹脆豁了出去,圓瞪杏眼也冷笑起來:“我的臉確實大得很,但再怎麽說也比雅好龍陽、為了男寵公然折辱正妻的某人收斂得多了!某人的臉都丟滿全天下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撿得起來呢!”


    沈禦離的臉色在她說出“雅好龍陽”四個字以後就徹底沉了下來。


    繞林卻是一臉迷惑:“什麽是‘雅好龍陽’?什麽是‘男寵’?”


    陳令婉嗤地笑了一聲。


    沈禦離黑著臉在繞林的手背上拍了一把,然後抬頭看向陳令婉,微微眯起了眼。


    陳令婉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之後又強站定,冷笑起來:“怎麽,惱羞成怒,要殺人麽?”


    “本王不會殺你的。”沈禦離冷冷地道。


    陳令婉正要鬆一口氣,卻聽見他後麵的話陰沉沉地鑽進了耳朵:“你今日的所作所為,實在不像傳聞中的陳六小姐。排除婢女替嫁的可能,本王有理由懷疑你是因為三哥之死而傷心欲絕,又不想自盡落人口實,所以故意激本王以求一死。此舉一來圓了你自己追隨情郎於地下的美夢,二來也可以讓本王為此失歡於父皇、觸怒朝臣,為三哥完成一樁遺願。”


    他一字一句說得很平淡,陳令婉的冷汗卻不知什麽時候淌了滿臉。


    耳朵裏嗡嗡響著,還能聽到沈禦離的話似乎是從天邊飄過來:“……好個重情重義、貞烈剛毅的陳六小姐,本王真心敬服!”


    “我不是!”陳令婉急得大哭出聲,咚地跪下了:“殿下,請殿下不要相信外麵那些傳言,妾身與三殿下一清二白,絕無苟且!”


    沈禦離退後兩步,神色淡漠:“哦,原來你也知道傳言不可信。”


    陳令婉抬頭看向繞林,似乎想要爭辯,話到嘴邊又忙咽了下去。


    沈禦離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又道:“不過,本王從未聽過什麽傳言。之所以會知道你與三哥有私情,是因為——”


    繞林從他身後跳出來,搶著補充:“因為我家小麻雀親眼看見你在鳳儀宮跟三狐狸親親!他還跟你說過‘非你不娶’,你跟他說過‘非你不嫁’!”


    陳令婉忽略了“小麻雀”三個字,尖聲叫:“你說謊,說謊!本小姐……本王妃怎會行那等無恥之事!”


    “我沒說謊!”繞林一本正經反駁,“就在今年端午節,楚貴妃邀你到鳳儀宮吃粽葉蛋的那天!那天你穿的是一件銀紅襦裙,三狐狸穿的是月白的長衫!三狐狸還從書上找了一句話,說你們兩個在一起是什麽‘榆樹香蓮露水開’……”


    陳家的一個婢女聽她說得實在差勁,忍不住在旁反駁:“是‘亭亭玉樹臨風立,冉冉香蓮帶露開!’”


    繞林眨眨眼表示沒聽懂,倒是沈禦離點點頭,說了聲“哦”。


    陳令婉立刻軟癱了下去,須臾又忙抬起頭來,急道:“請殿下勿信讒言!我與三殿下相識是真,但‘私情’絕無半分!妾身自幼便知多半是要嫁入皇家的,怎敢恣意行事,敗壞相府門聲、坑害自己前程?”


    “你確實多半是要嫁入皇家的,”沈禦離冷冷道,“所以你自然要在皇子之中替自己擇一個最好的。大哥粗夯自負,二哥清冷難以接近,本王棄置荒園無人知曉,五弟癡肥愚笨難成大器,六弟早夭……”


    繞林搶著說道:“剩下的老七老八老九都太小啦!陳六小姐聰慧絕倫,當然要為自己選一個最好的夫婿,定親之前先親一親也無妨的嘛!隻沒想到那個最好的三狐狸短命死啦,所以你就隻好退而求其次嫁給一個小叫花子咯!也難怪陳六小姐委屈,不許新郎踢轎門了!”


    “我不是,我沒有……”陳令婉喃喃地反駁,卻已提不起力氣來。


    沈禦離見狀冷冷地瞥她一眼,再未多發一言,拽過繞林的手腕沉著臉走了。


    繞林一路蹦蹦跳跳,心情好得離譜。


    迴到書房,沈禦離放開了她的手,問:“你笑什麽?”


    “啊?!”繞林愣了一下,之後又恢複了笑容:“我也不知道呀!反正就是覺得有意思嘛!”


    “你是有意思了,”沈禦離冷冷地道,“婚禮用的蓮子你也敢吃光!第一天就鬧到王妃跟前去,你敢說你不是故意的?”


    繞林的笑容僵住了,一臉莫名其妙:“我怎麽就故意的了……我故意什麽了?沈禦離,你不能因為被王妃戴了綠帽子就拿我撒氣吧?我招誰惹誰了?”


    “你住口!”沈禦離臉色陰沉,“本王縱著你這兩天,你就當這王府可以任你橫行、任你耍心眼了是不是?你給我跪著好好反省,不到天亮不許起來!”


    “什麽呀……”繞林完全呆住了。


    沈禦離卻再也不理她,袍袖一甩抬腳跨進門檻,咣當一聲把門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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