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封王的消息在民間和朝堂上引起了一場小小的騷動。


    不管是百姓還是朝中大臣,都對這個突然冒出來、似乎得到了皇帝格外寵愛的四殿下十分好奇。


    當然對朝中官員來說,好奇是小事,立場才是大事。


    前段時間因為三皇子的事,一部分站隊比較早的大臣的處境已經很艱難了,後來二皇子的母親又出了事,朝中更是明裏暗裏風波迭起。


    如今這位突然冒出來的四皇子慶王殿下顯然又加劇了朝廷中的動蕩,所以除了兼職給皇子們教書的趙太傅以外,並沒有幾個人對他的崛起真心高興的。


    但不管怎麽說,在這個夏季宣告終結的時候,承恩巷中還是多了一座慶王府。


    與此同時,臥床近兩個月的三皇子沈禦宇終於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帶著無盡的不甘和怨恨走了。


    相府六小姐陳令婉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手一抖,捧在手裏的鳳冠嘭地一聲砸到了地上。


    正麵那隻金燦燦的鳳凰被砸得歪歪扭扭,墜在兩側的珠子也摔壞了好幾顆,整個鳳冠的形狀變得軟趴趴的。


    旁邊服侍的婆子嚇得腿一軟就跪了下去,陳令婉卻奇異地沒有發怒:“無妨,去叫匠人修一修就是。吉期還有三天,大約來得及。”


    婆子大喜過望,在心裏念了十幾遍“皇天菩薩保佑”。


    等婆子退出去,陳令婉卻驟然變了臉色,嘩啦一聲將桌上的吉服和首飾盡數拂落到地上,差一點連桌子也掀了。


    陳夫人掀簾子進來,看見的就是小女兒站在一室狼藉之中滿臉怒容的樣子。


    親娘看女兒,當然是怎麽看怎麽好看。陳夫人歎口氣走進來,在女兒肩膀上按了一把,柔聲問:“怎麽又生氣了?”


    “娘……”陳令婉哇地一聲哭了,“他死了,他死了!”


    “住嘴!”陳夫人臉色一變,“誰死了?死生有命,天下每天死那麽多人,跟你有什麽關係!”


    陳令婉抹了一把眼淚,往陳夫人懷裏一倒,哭得更厲害了:“我不說他就不用死了嗎?人都死了,我哭一哭又怎麽樣?皇家能害死他,能逼我嫁給一個什麽都不是的叫花子,還能管得住不許我哭嗎!”


    “小六!”陳夫人不知是急是怒,臉色煞白:“你如今還不是王妃!皇家是你能議論的?再說四皇子怎麽了,他可是皇子之中第一個封王的!你這樁婚事,京中不知有多少人眼紅呢,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陳令婉嗚嗚地哭著,故意不肯聽這些話。


    陳夫人又歎了一聲,重重地在女兒背上拍了兩把:“你啊,就是這副脾氣不好改!欽賜的婚事,你不願意又能怎樣?你爹倒不怕為了你拚上前程去跟陛下講理,我就問你敢為了自己‘不情願’,拚上咱們一大家子的性命嗎?”


    陳令婉慌忙搖頭,停了一刻又不太情願地表態道:“娘,道理我都懂,我會嫁的,您不必多慮。”


    唯其如此懂事,才更加令人心疼。


    陳夫人抹了一把眼淚,拉著女兒一起坐了下來,歎道:“你也別太難過了,人總是要向前看的。我聽你父親說,那個四皇子隻是因為這些年不受重視才給耽誤了,論起聰明好學,他並不遜於其他任何一位皇子。其實這樣也好,如今他才剛剛嚐到受寵的滋味,你嫁過去也算得上是個糟糠之妻,這情分可不是後來錦上添花的那些人能比的。他年紀又小,你還怕擺布不了他嗎?”


    陳令婉終於嗤地笑了出來,之後忙又抬手擦了擦淚,試探著問:“父親的意思是……我嫁過去,不算壞事?”


    “當然不算!”陳夫人露出了笑容,“你真以為一個爹不疼娘不在、被扔在後院裏當了十幾年小乞丐的孩子忽然封王是因為幸運?傻婉兒,這叫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


    “不飛則已,一飛衝天?”陳令婉接上後半句,眼睛亮了起來。


    陳夫人笑著點了點頭:“事在人為。既然你這樁婚事是逃不掉的事了,就該盡快接受這個事實。將來的路能走多遠、走多好,看的就是你的造化和本事了!”


    “我一定能走得很好!”陳令婉抬起頭來,眼睛亮亮的閃著堅定的光。


    陳夫人頗覺欣慰,正要點頭,卻見女兒的眼中又起了一層水光,唇角也耷拉了下去:“可是,我聽人說,四皇子他跟一個小太監……”


    “不要信那些無稽之談!”陳夫人立刻沉下臉來,“世人的嘴長在他們自己的臉上,有多汙穢那是他們自己的事,你若是信了才叫傻呢!”


    “可是……”陳令婉可沒那麽容易被三言兩語嚇住。


    陳夫人見狀又歎了一聲,換上柔和的語氣:“小六,咱們女人家,善妒是最要不得的。你要記著你是正妻,他心裏就算愛著十個,正室的尊榮也是你一個人的,你怕什麽?更何況……內侍,閹人而已,又不是女孩子!就算真有那麽迴事,他也討不到半點兒名分,一個奴才也值得你放在眼裏?”


    陳令婉自己似乎也覺得有些好笑,忙又低頭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擠出笑容:“娘,我知道了。”


    “知道了就老老實實待嫁,別再摔盤打碗弄出那些動靜來,傳出去你爹吃不了兜著走!”陳夫人照例板著臉訓斥了兩句,又親自彎腰撿起地上的吉服撣幹淨了放在桌上,這才出門扶著小丫鬟的手走了。


    陳令婉的笑容在簾子停止晃動以後就徹底垮了下來,好看的鳳眼微微眯起,透出幾分冷光。


    “慶王又怎樣,叫花子就是叫花子!我家世代書香,你一個賣線賤婢生出來的兒子,也配?”


    她恨恨地盯著桌上的那一堆吉服,冷笑:“出身卑賤、不學無術、浪蕩無行的毛頭小子……以後肯聽我的話便罷,否則,我要你好看!”


    ……


    沈禦離並不知道自己被未婚妻嫌棄到了什麽地步。


    如今的他很苦惱。坐在自己的王府裏,看著勤謹的小太監和侍女們進進出出收拾新房,他隻覺得前所未有地孤獨。


    王府裏的奴才們都很規矩,沒有人會在他安靜坐著的時候自作主張過來找他說話,更不會有人四處亂翻亂動作踐東西。每個太監侍女都是訓練有素的樣子,規矩得簡直不像活人。


    所以此時沈禦離的視野之中大約有十幾個人,耳朵裏卻連半點兒人聲也聽不到。


    真是……不習慣。


    那個仿佛長了幾百張嘴的小太監,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出現了。


    確切地說,是四十九天。


    這個過於齊整的數字讓沈禦離皺了皺眉。然後他想起前麵第四十八天、四十七天、四十六……天的時候他都數過,又放了心。


    四十九天嘛,一個很尋常的數字,再過十一天滿兩個月,再過三百多天滿一年……到時候他恐怕連那個小太監長什麽樣子都記不得了。


    會忘的。再過三天他成親,以後就好好做他的慶王,勤讀書勤習武,關心朝政體恤百姓,與王妃相敬如賓……外頭那些流言很快就會過去的。


    沈禦離漫無邊際地想著這些,強迫自己對即將到來的婚禮和那個沒見過麵的未婚妻多幾分期待。


    可是想起婚事,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個隻露過兩次麵、連名字和身份都不清楚的粉裙少女。


    如果新娘是她……


    別想了,不會是她,首先年紀就不對。


    沈禦離心裏加倍煩躁,唿地站了起來,嚇得門口路過的小太監腳下一滑,懷裏那隻半人高的紅瓷美人瓶險些掉到地上。


    廊下自有管事太監監工,見狀少不得要有一陣斥罵,王府裏總算有了人聲。


    但沈禦離的心情並沒有因為這“人聲”而變好,隻覺得煩躁之外又添了幾分怒氣,十分不好過。


    偏在這個時候,一個記不清名字的小太監從外麵咚咚咚跑進來,小心翼翼地稟道:“殿下,大門外麵有個小子鬼鬼祟祟的,在那兒轉了半天了。管家叫奴才來問一問,要不要攆走?”


    沈禦離不愛聽這些雜事,冷著臉說了聲:“不用管。”


    “可是,”那個小太監一臉為難,“那小子一雙眼睛生得賊溜溜的,老是偷偷向大門裏麵看,會不會是強盜踩點的……”


    “強盜踩點,踩到王府來?”沈禦離給氣笑了,“那就讓他們來!能搶了我的王府,算他們本事!”


    小太監再不敢多言,忙連連答應著跑了出去。


    沈禦離看著他的背影,卻莫名地覺得心裏有些不舒服,直疑心自己剛剛做了什麽蠢事。


    這不對!


    從來不信什麽玄學的沈禦離最近變得有些神神叨叨的,在確定自己心裏不舒服之後立刻就精神了,袍袖一甩飛快地跨出門檻,直奔王府大門而去。


    大門原是新做的,為了辦喜事又剛剛清洗過,暗紅的顏色襯著門邊的芭蕉,十分醒目。


    但再怎麽醒目也沒有門外那個慘兮兮的小少年醒目。


    沈禦離覺得自己的胸膛上像被什麽東西重重地捶了一下。他張了張嘴想說話,卻說不出來。


    舌頭木得厲害,不會動了。


    台階下灰撲撲的小少年看見他,嚇得瑟縮了一下,拔腿就跑。


    “你……站住!”沈禦離喉嚨裏發出一聲厲喝,努力把舌頭捋直:“繞林,你給我站住!”


    門外的人影立刻就停住了。


    沈禦離瞬間衝出門去,三步兩步奔下台階,站到了那個灰撲撲的小子麵前,上看下看:“你怎麽……打扮成這樣?還瘦了這麽多?父皇沒殺你?他們把你弄到哪兒去了?你怎麽迴來的?你……”


    “沈禦離,”小少年笑了,眉眼彎彎:“如今你比我還要聒噪了!”


    沈禦離立刻向後退了兩步,心裏生出了迴府關門的衝動。


    但是繞林沒有給他這樣做的時間。她飛快地向前走了兩步補迴這個空隙,伸手拽住了沈禦離的衣袖:“喂,你如今是王爺了,我可差點就死了!”


    大眼睛眨呀眨,委屈巴巴。


    沈禦離立刻僵住了,迴過神來忙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拖著進了王府大門,一路直奔書房。


    繞林被他嚇壞了,一路上哇哇亂叫,隻差沒把“救命”喊出來了。


    沈禦離咣當一聲關上了書房的門,終於鬆開了手。繞林嚇得撲棱一下子退到窗邊,做了個要推窗逃跑的姿勢,之後又迴過頭來,一臉警惕地看著沈禦離:“你是什麽意思啊?該不會是要替你爹殺我?”


    “你還沒迴答我先前的問題。”沈禦離看著她。


    繞林縮了縮肩膀,噘著嘴想了半天,搖了搖頭:“我忘記你問過什麽了。”


    沈禦離認命地歎了口氣:“我問你,父皇把你弄到哪兒去了?你又是怎麽出來的?”


    “你父皇?”繞林驚呆了,“他要把我弄到哪兒去?我不知道呀!怎麽你一個人烤麻雀還不夠,你們全家都打算烤麻雀了嗎?宮裏興起了烤麻雀運動?”


    “什麽亂七八糟的!”沈禦離被她給氣笑了。


    繞林卻笑不出來,急得在窗前團團亂轉:“這個不行的呀,宮裏總共能有幾隻麻雀,經不起你們這麽吃……”


    “別轉了!”沈禦離無奈地按住了她,“沒有人要烤麻雀!而且你也不是真的麻雀!我就問你,這兩個月你去哪兒了?”


    “我死了呀!”繞林認真地答道。


    沈禦離胸膛裏倏地一疼。之後他皺眉往繞林臉上打量了一圈,沉聲道:“好好說話!我這輩子沒見過鬼,你要是真死了,我才算是徹底清靜了呢!”


    繞林被他硬邦邦的語氣氣得嘟起了嘴,忿忿地坐了下來:“我說實話你也不信!我是真的被那個大美人弄死了!我好容易才留得一縷殘魂迴來見你,你還兇我!”


    沈禦離擰緊眉頭,迴憶了一下剛才攥住她手腕的時候真實的觸感,暗暗地提著一口氣,沒再追究死不死的話題。


    “什麽大美人?你又見到那個鬼了?她果真還在?”他問。


    繞林點頭:“那個老道士就是個騙子,他隻不過是用符咒把那些鬼困住了一段時間,根本一個都沒有消滅掉!你等著看吧,現在那個老道士死了,用不著半年宮裏就會鬼滿為患,新鬼和舊鬼一起出來作亂!”


    從來沒見過鬼的沈禦離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麵,打了個寒顫。


    繞林手裏擺弄著窗台上的花瓶,忿忿:“大美人迴來以後又變兇了,她嫌我不肯殺你爹,就把我抓起來折磨……我覺得我的魂兒都被她給碾碎了,蛋殼也碎了,蛋黃子都散了!”


    沈禦離聽不懂什麽蛋殼蛋黃的。但繞林這段時間受了苦是顯而易見的,瘦脫了相的小臉明明白白地擺在那兒呢。


    “所以,你這段時間沒出現,不是落到了侍衛手裏,而是因為被女鬼抓了?”沈禦離確認道。


    繞林點了點頭,說起這個話題來更是兩眼泡子淚:“我差一點就出不來了!昨天晚上大美人在宮裏召集了好些吊死鬼訓話,我才得了個空溜出來……那座宮城我是一天也不敢待了,現在所有的吊死鬼斷頭鬼還有缺胳膊斷腿鬼都要殺我……”


    沈禦離一聽見那麽多鬼就頭疼,忙問:“為什麽都要殺你?”


    “因為他們都是那個大美人的手下啊!”繞林跳腳,“你不知道,那個大美人是什麽皇後娘娘——就是前朝的皇後!她和那一大群鬼都要殺你們全家為前朝皇帝報仇,我不肯聽他們的話,所以他們都要殺我……”


    這真是越來越扯了。沈禦離搖搖頭表示不信。


    繞林一邊亂蹦一邊喊:“我說的是真的呀!大美人是前朝的皇後,聽說你爹還是因為看上了她才造反的!我上次見到的那個吊死鬼是前朝的良妃,還有賢妃貴妃楊昭容路婕妤還有四個帝姬都是吊死的!大美人和她的孩子是在佛堂抹脖子死的!那個皇帝上吊以前已經病得不行了,所以他死了以後連厲鬼都沒當成,被鬼差抓走了!三個月前我見到的那個自稱皇太子的黑臉小太監真的是前朝的太子,他是打扮成太監想逃跑,被人抓住按在水坑裏淹死的……”


    這番話比先前的更加荒誕離奇,沈禦離臉上的表情卻漸漸地有些怪異。


    前朝皇帝後妃太子的死法,他自己也是近來讀書的時候才在藏書樓裏偶然翻到的。繞林這個糊裏糊塗的小太監如何能知道?


    難不成……


    繞林迎著他審視的目光,大哭:“這不是旁人告訴我的,是我親眼看到的!那個大美人把我弄暈之後,我就好像也變成了個鬼似的,親眼看著前朝皇帝和他的妃子們上吊、看著前朝太子被人按到水坑裏、看著大美人和她的女兒一起抹脖子……她的‘寶兒’不是兒子,是個女兒!死得可難看了!”


    “別哭了。”沈禦離有些別扭地把她拉過來,像哄孩子似的在她背上拍了幾下:“那都是別人的事。”


    繞林在他懷裏拚命搖頭,抽抽搭搭地道:“這不是別人的事,是你的事!前朝那些嬪妃皇子公主都變成了厲鬼,一定會在宮裏作亂的!如果不能超度他們,宮裏會接二連三出事,你父皇、你兄弟們還有你自己,都活不長!”


    沈禦離被他哭得頭疼,無奈:“別哭,等過些日子,我設法向父皇提一提,在宮裏辦場法事超度他們就是了。”


    “恐怕沒用!”繞林抽噎著搖頭,“那些都是厲鬼!現在宮裏到處都是怨氣,都比活人氣還多了!那是一個王朝的怨氣啊,你以為請幾個和尚道士念經就可以超度了嗎?”


    沈禦離無言可辯,抱著她默然良久,歎道:“你不用操心這個,我來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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