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衍曆一〇九二年年初,山橋鎮。


    春雨初歇,溪水潺潺。河流自城鎮的中央穿過,一艘小舟順流而下。英軒坐在船頭,吹起手中的竹笛。河邊垂柳的軟枝隨風拂動,似在起舞。


    一曲悠長,空靈寂靜。小舟自石橋下飄過時,英軒抬起頭,看到了石橋上的人。


    鬥笠,黑袍,背負長劍。


    英軒提起手邊的長劍,微微一笑。發帶,白衣,雪白劍鞘。他和橋上的劍客似乎是兩個極端。他笑道:“武瘋子。”


    黑袍劍客似乎聽到了英軒的話語,縱身一躍,落在了扁舟之上。船上突然多出一人,小舟卻不見半分搖晃,足見黑袍劍客的輕功。


    “你的殺意很純粹。”英軒拔出長劍,刺向了黑袍劍客!


    黑袍劍客似乎很享受這種對決。他雙手握劍,輕而易舉地挑開了英軒的長劍。


    劍招被破,英軒依然麵色泰然。他盯著黑袍劍客,說道:“如此純粹的劍意與殺心,天下難見。你是一個醉心於劍的男人。”


    劍落。


    英軒側身以劍鞘擋住黑袍劍客的長劍,手中長劍直刺劍客心窩。


    劍意,唯有一個“殺”字。每一招、每一劍,都是最為純粹的殺意。


    英軒與黑袍劍客的對決,是劍招,更是劍意。“我為七殺,一劍七殺。”英軒說道:“接好了。”英軒手中雪白的長劍陡然加速。這一劍,是無盡地殺意。英軒似乎與這長劍融為一體,化身殺意,隻為取下對手性命!他的劍,是不死不休之劍。


    黑袍劍客長劍挑起的同時,鬆開了左手。“劍,疾!”劍落之時,千變萬化!一世癡心,盡在劍中。黑袍劍客的劍,是癡。這一劍,是向巔峰衝擊的純粹之劍。


    劍鋒交錯。


    英軒停下手中長劍,眼中滿是驚愕。他取下額前斷裂的發帶,說道:“你的劍,真美。”


    黑袍劍客看看鬥笠上的裂口,慢慢地揚起了嘴角。


    英軒解下腰間的酒壺,遞給黑袍劍客。他說:“留個名字。”


    “林念。”黑袍劍客接過酒壺,仰頭喝下一口。“好酒。”


    “七殺劍,英軒。”


    黑袍劍客徑自坐到船頭,眺望著城鎮的上空。


    “我若不是七殺劍的傳人,或許能和你成為好朋友。”英軒說。黑袍劍客看著麵如白玉的英軒,露出了不明所以的笑容。


    忽然,英軒又說:“我若是女兒身就好了。”冷若冰山的黑袍劍客忽然發出了尷尬的笑聲。英軒生得一雙桃花眼,又是唇紅齒白、臉頰微紅,他說話也是柔聲細語。乍一看,真像是一個女孩子。


    ——


    大衍曆一〇九三年末,外島海域。


    蕭郎借著木板飄到了一處荒島。他爬上海岸,踉踉蹌蹌地朝著島上走去。手中長劍還在,他的靈魂就還在。他就著一棵巨樹緩緩坐下,緩緩地調整著氣息。在海上漂泊快一年後,蕭郎已經記不清自己成為海盜的初衷了。


    蕭郎的心中隻有一件事,在劍的道路上不斷精進,而後,複仇。


    什麽九品第一,什麽絕世海藏,什麽龍牌令,通通無所謂。癡心於劍,變強,然後複仇,足矣。


    奈何,俗事纏身。


    ——


    大衍曆一〇九〇年初,常山郡楚家宅地。


    “無念,你覺得我穿這一身怎麽樣?”


    楚無念停下手中的長劍,看向院中的少女。他笑笑,說道:“琉璃,這身紅裙真適合你。”


    少女如蝴蝶般,在這小院當中翩翩起舞。繞著小院跑了一圈後,她趴在楚無念的肩上,說道:“你每天都練劍,不覺得悶嗎?”


    “不會啊,我喜歡練劍。”楚無念笑了。從他第一次接觸到“劍”的瞬間,他就愛上了舞劍的感覺。他笑著,眼底卻劃過一絲落寞。楚無念喜歡的,不僅僅是劍。可唯獨這後半句,他講不出口。


    少女琉璃不懂這一身紅裳的意義,就像她不懂楚無念為何會特意每天都來這間院子練劍。


    次日清晨,張燈結彩的楚家大門之前,楚無念默默矗立良久後,準備轉身離去。


    “無念。”忽然,有人叫住了他。楚無念轉頭看向一身紅衣的男人,眉頭緊蹙。


    “無念。”男人再一次唿喚他的名字,快步走上前來。他在楚無念的麵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說道:“對不起。”


    楚無念厭惡地看著男人,向後退開了半步。他說:“大喜的日子。”


    “家族的安排,我沒有改變的餘地。”男人說:“但我是你大哥。”


    “事到如今還說這個,有意義嗎?”


    “我去拖住家中的長老,你帶琉璃走。”


    楚無念愣住了。


    “秦家和楚家的人注定會追殺你們,但我永遠是你大哥。”男人眼神堅定的看向楚無念。他一手搭在楚無念的肩上,說:“無念,你是我們這一輩天賦最好的。族中嫉妒你的,大有人在。和琉璃一起離開楚家,去江湖上曆練一番,去成為真正的強者。我等你迴來。”


    “大哥。”


    “去吧。”男人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堅定。


    楚無念點點頭。


    那一天,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兩大世家丟盡了顏麵。一場謀劃已久的聯姻,卻被族中的一名小輩搶親,簡直是江湖奇聞,奇恥大辱!楚無念的倉促行動在江湖上掀起了一場瘋狂的追殺。平息這場風波的辦法,隻有兩條路。其一,楚無念成為足以震懾秦楚兩家的頂級高手;其二,能夠號令天下的天衍府龍牌令。


    於是,隱姓埋名的流亡生活開始了。


    ——


    大衍曆一〇九二年末,荒山破廟。


    “你的劍,太迷人了。我若是女兒身就好了。”


    黑袍劍客林念忽然垂下劍尖,悄聲說了一句“抱歉”。


    英軒挑起嘴角,流露出陶醉的神情。他說:“你終於肯對我說話了。”


    “沒想到,來的人是你。”林念說:“對不起。”


    英軒退開兩步,將長劍歸入鞘中。他說:“劍癡,楚無念。和你交手後,我就猜到你的身份了。江湖上能如此癡醉於劍的人,隻有一人了。”


    林念沒有任何反應,僅僅是用手壓低了鬥笠。夜風拂過,掀起了他身上厚重的黑袍。


    “你的話真少。”英軒說:“我知道你是為了天衍府龍牌令,可是,人不是已經……”


    林念用力攥緊劍柄,劍刃反射著月光,射出粼粼寒光。


    英軒笑道:“我懂了。是你故意發布的消息,引我前來劫鏢,如此就可以借口被人劫鏢,暗中獨吞這龍牌令了,對吧?”


    計劃被人識破後,林念不為所動。他抬起頭,看著英軒。“抱歉,我必須得到。”


    英軒臉上的笑意更盛了。他抽出長劍,說道:“那就與我認認真真地戰上一場,性命相搏。”說完,他就仗劍殺出!


    長劍殺至眼前,林念動了。“劍,疾!”


    純粹的殺意交匯在一起。


    夜幕之下,一道劍光閃過。一黑一白兩道人影在月光下交錯。


    林念的鬥笠被掀飛出去。他怔怔地看向劍尖的鮮血,一時之間不知所措。


    “英軒?”


    英軒保持著長劍刺出的姿勢,任由殷紅在自己的胸口蔓延。他的長劍,不知何時收迴了鞘中。


    林念接住緩緩倒下的英軒,問道:“為什麽?”


    英軒緊緊地抓住林念的胸口,露出一抹慘笑。他說:“你大概隻想把我們當做幌子。但是,你的計劃如果要天衣無縫,隻能活下你一個人。”


    “你……”


    英軒閉上雙眼,讓自己完全放鬆地靠在林念懷中。他說:“我知道你無法下手,所以我來幫你。我死了,天衍府龍牌令就是你的了。”


    林念握住英軒的手,問道:“為何如此!”


    “聽我說完……去海邊,換個身份……活下去。等到風頭過去……”


    “英軒。”


    “你的劍,太迷了人了。我若是個女兒身就好了……”英軒慘笑道:“不是七殺劍的傳人,隻是跟在你身邊的劍侍……江湖,要是能這麽簡單就好了。”他的手,無力地垂下。


    林念守在英軒的身邊良久,直到次日天明,才將英軒葬下。


    江湖,要是能這麽簡單就好了。


    癡心一劍,癡心一人。


    “朋友。”林念麵無表情的看著衣袍上的血汙。他戴好鬥笠,背負長劍,朝著東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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