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們有一個身材魁梧的男護士康莊,這種翻身的動作基本上都是由他來主導,再加上其他的護士,往往要五六個人。


    不過由於重症監護的病人基本上都是渾身插滿管子,嘴巴有氣管插管,連著唿吸機,有胃管插管連著腸內營養液,有導尿管,身上還有心電監護的導聯線,還有深靜脈導管連著好幾路的液體,這些都要在翻身中保持通暢,確保唿吸機不停,導管和液體不能脫。


    另外,還要注意病人翻身之後的姿勢,不能壓迫手臂,造成供血障礙,也不能壓著眼珠,會造成傷害的。所有管線都要防止被壓迫,需要相當細心和小心。


    另外,這樣的翻身隔一段時間就得來上一次,工作極其艱苦。


    旁邊護士看出了肖娟的不對勁,也招唿她說:“你快過來,這有好幾個病人要等著翻身呢,我一個人搞不定。”


    肖娟也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對勁,趁著視線被戴雲陽遮擋,注意力被引開的瞬間,她趕緊轉身快步給別人翻身去了。


    天已經黑下來了,病房裏的日光燈雪白刺眼,這裏的照明絕對不能降低,需要強烈的燈光來讓醫護人員看清每一個情況的變化,包括病人的任何不好的變化。病人這種情況下是很難入睡的,好在大多數病人都使用了安定,還有一些稍稍能動的則戴著眼罩,這樣能夠使自己睡一會兒。


    戴雲陽隨時注意照看幾個病人的同時,他的主要注意力都集中在那胖子身上。那是他的病人,而現在他卻沒有辦法救他,他隻能寄希望於奇跡的出現。


    夜深了,重症監護室裏監護儀不停的發出滴滴的聲音,卻使得這種夜晚更加可怕。


    戴雲陽拿了根凳子一直坐在這兒看著心電監護發呆。


    數字已經掉到二十八了,這種狀態下隨時會心髒停跳的。他現在的心髒就像一匹拖著沉重的貨物的老馬,艱難的往前邁動著腳步,吱吱嘎嘎的聲音幾乎都能聽到,那是心髒不堪重負的最後的悲鳴。


    戴雲陽感覺自己的心已經快停止了,可胖子的心還在跳,而且很堅定,盡管血氧飽和一直在掉,二十七,二十六,二十五……


    主任吳浩上夜班,來到了病房,馬峰也來了,要替換戴雲陽。可是戴雲陽不想走,他想看看有沒有奇跡發生。


    吳浩和馬峰聽到李豔玲把這個胖子的情況介紹之後,都異常的沉重。


    馬峰說道:“使用肺複張手法怎麽樣?”


    戴雲陽搖頭:“用了,沒作用,他太胖了,胸壁順應性很差,對肺泡複張有限製作用,所以效果不好。”


    血氧掉到現在這種地步,換成其他人早就心髒停跳了,可胖子的心髒還在跳個不停。


    在他們一生的行醫生涯中,從沒見過像這個胖子這樣,血氧飽和慢慢的一點一點往下掉,太恐怖了,就好像親眼目睹死神抓住了胖子的腳,正在一點一點的把他拖向陰曹地府。


    胖子睡了,一動不動,可是他急促的唿吸在宣告著他的身體在努力對抗,隻可惜生命太脆弱,在死神麵前人類太渺小了。


    深夜兩點,機器聲音一聲長鳴,他唿吸終於停止了,他的心電波成了一條直線。


    這一次,吳浩沒有下令搶救,因為胖子的全身器官都已經衰竭。而他們能用手段都用完了,現在就算用胸外按壓讓他的心髒重新起跳,又有什麽迴天之術呢?更何況以這種方式停跳的心髒,基本上不可能再重新跳起來,就像燒盡了油的燈,再怎麽點也不會再亮了。


    所有的人都圍在床邊,默默的注視著這個胖子,以這樣沉重的方式離開人世。沒有人說話,大家不僅沉浸在悲痛之中和醫生的挫敗感之中,心中更多了一份詭異和恐怖。


    新冠病毒當真是前所未有的詭異,它能在病人還在談笑之間,就像鍘刀一樣切斷他的生命,瞬間讓他變成一具屍體。它也能慢慢的像沙漏一樣,一點一點的把病人的生命漏掉,就像油燈燃盡一樣,隻剩下一縷青煙。


    他們要麵對的居然是這樣一種可怕的病毒,在此之前誰也沒有預料到,現在他們才知道,他們將麵對一個怎樣可怕的對手。


    正在大家心頭充滿挫敗和沉重的驚恐的時候,突然聽到咣當一聲,不由嚇了一大跳。趕緊扭頭一看,隻見護士肖娟癱在了地上。


    熊勝男搶步上前把肖娟扶起來,搖晃著她的肩膀,大聲的唿喚著她:“肖娟,肖娟你怎麽了?”


    肖娟稍稍抬了抬手,孱弱的聲音說道:“我沒事……”


    大家都知道了,肖娟是超過十二小時值班,身心極度疲憊,又經曆了極度的驚恐,出現了虛脫。


    熊勝男說道:“你換班休息吧。”


    可肖娟今天是通宵,現在才深夜兩點。她搖了搖頭,說道:“我沒事,我躺一會兒就能好。”


    護士長費力的把肖娟抱抱到醫護人員工作室。這裏有一張床,是供醫護人員沒事打個盹用的,把她放在床上,然後坐在旁邊的凳子上說道:“你休息一會兒,如果不行就迴去,不要勉強,必須要保重身體。”


    肖娟點點頭,閉上眼睛慢慢調勻唿吸。大概躺了十分鍾,她便掙紮著坐了起來。


    一直留意這邊動靜的熊勝男急忙快步進來說道:“你怎麽樣?沒事吧?”


    肖娟搖頭說:“我沒事了。”


    她下了床,身子晃了晃,最終還是站穩了。她其實身體還是能挺得住,隻是精神上的驚恐和意誌上的飽受折磨,才讓她猝然倒下。


    她慢慢走出了休息室門外,一眼看見胖子躺的那張床已經空了,地上有一個大大的裝屍袋,兩個護士正在拉上拉鏈,她剛好能看到最後一眼,胖子的臉平靜得就像睡著了一樣。


    ………………


    第二天早上,值了二十四小時的班的戴雲陽實在堅持不住,按照規定換班迴去休息。


    熊勝男告訴他,行政辦公樓的二樓會議室已經作為醫護人員休息室,但還沒有床,隻能先暫時將就睡沙發了。


    戴雲陽笑了笑,說道:“有得睡就行了,現在讓我開車迴去,我還真怕疲勞駕駛出車禍。傷了自己都還沒什麽,把別人傷了那就罪過就大了,睡在醫院最好。”


    就在這時,幾個人快步上來了,穿的是橘紅色的防護服,戴著醫用口罩和橡膠手套,外加護目鏡。胸口有一朵小白花。


    領頭的中年人說道:“我們是殯儀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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