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的關山不冷,卻帶著一絲涼意。


    山間徐來的晚風帶著茶的清香,很淡、很長久。


    整整半月他都未曾再見過王大麻子等人,倒是朱辭歡來看了自己一次,說是自己缺一個聽話的下人,那些蠻夷實在太粗魯了。


    這半個月巴圖魯胡蝶蘭教他練體,可自己並沒有絲毫的長進,反倒是學了一手耍雙刀的本事。


    體內的那團氣依舊蜷縮在體內相安無事。


    距離開江州已有一月餘,這個時節的蚊蟲依舊開始出來活動,這兒咬一嘴,那兒吸一口,令人生厭。


    尤其是沈流舒,他的體製特別招惹蚊蟲叮咬,原本白淨的皮膚,如今也是紅一塊,腫一塊。


    關山算不得高,常人半個時辰的腳程便能夠爬到山頂,山頂有個涼亭,涼亭上有塊牌匾,用的小纂題字,名為靜心亭。


    亭子是五柱式,亭內有一張石桌兩張圓石凳,可幾乎無人會去這亭內歇腳,要問緣由,也容易理解,石桌是被不知何物從中一分為二。


    切口整齊劃一,應是利器,且應該是個修武高手為之,可亭子與四周並無絲毫打鬥的痕跡。


    試問哪個修武高手無聊到爬到關山頂,隻為將這好好的一間涼亭中的石桌子從中劈開。


    石凳子有兩張,自然也是壞了。


    一張圓石凳子中間凹進去了一個坑,也不是不能坐,隻不過可能不太舒服,而且不怎麽安全,萬一卡住了黑溝子,這荒山野嶺的可就難辦了。


    另一張圓石凳子磕破了圓角,凳子的一側還有一隻巨大而顯眼的腳印。


    一間涼亭,沒有什麽華麗的雕飾,甚至年歲久遠都看不出有過人任何雕飾。


    一張從中一分為二的石桌子倒在兩旁,兩張難以坐人的圓石凳。


    按道理說,晚間山上的蚊蟲應該更多,可偏偏愈往上走,愈是不見蚊蟲的蹤跡,尤其在這間涼亭四周。


    也不知沈流舒是如何找到這個地方,但這些日子他每晚都會爬到山頂,靠在涼亭的一根柱子下發呆。


    有時候,人需要簡單的發泄,比如放空自己,獨自發呆。


    沒有緣由的傷感比陳年的老黃酒更是上頭。


    起初不過是為了尋一個舒適的地方,為了逃避胡蝶蘭魔鬼般的訓練。


    漸漸得,這裏成了他歇息的地方,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可以靠著發呆。


    其實,他也想變強,尤其是經曆了這麽多事之後,他清楚的明白一個道理,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講道理是強者的權利,而弱者隻配哭泣,甚至有時就連哭泣也會成為他人的憐憫。


    可胡蝶蘭那娘們實在是......


    一想到這,他不由得打了個激靈,那些蠻夷說得不錯,別的姑娘花香遍體,她這娘們五毒俱全。


    相識也就約莫半月,除了第一次騎馬以外,自己被他毒昏七次,有一次更是被毒得上吐下瀉,腹內翻江倒海,剩下的小毒更是不計其數。


    古人有句話叫女人是水做的。


    也不知這娘們到底是什麽做的,沈流舒這般想著靠在柱子上伸了伸懶腰。


    還記得那位騎獅老人的一句話,你是我蠻族血脈。


    這句話的相當於變相告訴了沈流舒,他的父母之中有一人是蠻族。


    這是二十年來沈流舒第一次思索這個問題,他不同別的孤兒,或許在他心裏他根本不認為自己是孤兒,老慕所給予他的是尋常百姓家的父母都不一定能給的。


    無微不至的關愛,保命的本事等等。


    他甚至從未想過自己的父母究竟是何人,他們為何不陪在自己身邊,他記憶中那些稀奇古怪的江河與漁火又是怎麽迴事。


    曾記得在荒北時,隔壁家的孩童磕了碰了亦或是受了委屈,都會撲倒自家娘親的懷裏撒嬌哭泣。


    可自己從未有過,卻也不曾羨慕。


    唯一羨慕的也就是小時候,別家孩童愛吃冰糖葫蘆兒,家裏的大人從城裏辦事迴來會帶幾串給他們解解饞,不過荒北的百姓大多不富裕,對他們來說,城內尋常百姓當做甜點吃的,卻被他們當做難能一次的奢侈。


    人們對於某樣事物的好奇,就好比高山上的滾石,一但落下,就很難停下腳步。


    一串串疑惑,一個個疑點從他的腦海中迸出。


    這般想著有些困了,打了個哈欠兒,挪了挪身子。


    今日的風,多少還是有些涼意。


    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有蟲子?”


    熟悉的沙啞嗓音響起。


    “你怎麽找到這的?”


    沈流舒借著月色看清麵前那道倩影。


    仍舊露出了小腹,也不怕著涼,不過蠻夷的體製強悍,尤其是這娘們,簡直不是人。


    “能喝酒嗎?”


    胡蝶蘭隨手甩過來一個酒囊。


    沈流舒反應不及,用臉硬生生接了一下,還好對方用的力氣不大,在加上酒囊用皮毛包裹,並不疼。


    “你怎麽找到這的?”


    沈流舒問道。


    胡蝶蘭看著沈流舒就好似看一個白癡,“你每天都來,老娘又不是瞎子。”


    她靠在了另一根柱子邊,喝了口酒。


    今晚的雲有些多,又是月初,所以那一角的月色自然比平時暗淡不少。


    涼亭沒有蚊蟲,它的神奇好像不僅僅隻有這些。


    靜心二字似乎不是隨手一題。


    沈流舒自是不用說,就連胡蝶蘭也莫名靜下心。


    胡蝶蘭不愧是典型的蠻族女子,飲酒習慣已經不是豪爽,而是豪橫。


    拎起酒囊的一角順勢往嘴邊倒,如瀑布傾瀉而下,不少酒沿著嘴角留下。


    她直接用手背一擦,望向沈流舒,一挑眼,意思很明顯,就是示意沈流舒喝酒。


    沈流舒不勝酒力,打算扯開話題,“你知道喝酒也分杯嗎?”


    他不等胡蝶蘭迴答繼續道,“喝汾酒當用玉杯,詩雲‘玉碗盛來琥珀光’,可見玉碗玉杯,能增酒色;葡萄酒要用夜光杯,古人詩雲‘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用夜光杯盛葡萄酒,酒色就如同血色,飲酒就像飲血,增添士氣;高粱酒最為久遠,用青銅酒爵,最有古意。”


    誰知胡蝶蘭聽完,冷哼一聲,“娘們唧唧的,你到底喝不喝,你不喝可別浪費了老娘的好酒。”


    胡蝶蘭從沈流舒的手中一把抓過酒囊,揭開酒蓋,豪飲一口,“爽!”


    一個飲酒酒不過寂寞消愁獨酌亦或是舉杯邀明月。


    可胡蝶蘭並不惆悵,即便已經這般大了,她似乎依舊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


    “你們為什麽要掠奪?”


    沈流舒突然問道。


    胡蝶蘭一愣,“活下去。”


    清冷月色下的她,十分耐看。


    “活下去有很多辦法,你們可以去經商,甚至可以去務農,不一定非要去掠奪,掠奪隻會帶來苦難。”


    沈流舒勸說道。


    男人總是這樣,尤其是自認肚子裏有些墨水的人,他們總愛對人說教,評足論道,就好比韓學究,口中念叨斯文二字,成日裏說這個,道那個,可自己卻最不斯文。


    所謂酸儒,不過這般令人深惡。


    “蠻族是天生的戰士。”胡蝶蘭從未像今日這般有耐心,“戰士永遠不會放下手中的刀劍轉而務農。”


    她又喝了一口酒,雖然還是豪飲,但比起先前的已算是小酌一口。


    她倒了些在酒蓋裏,遞給沈流舒。


    沈流舒接下來,對月而飲。


    後世說書人有詩為證:流舒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頗有幾分“對影成三人,飛羽觴醉月”的意境。


    一杯小酒,不必大醉,隻要微醺,醉眼迷離、鏡花水月,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人世間的一切煩惱皆忘卻,人世間的一切功利皆看淡。


    酒喝過了,胸中的淤泥沒有了,眼前是一片清明的世界。


    一杯小酒下肚,暖了脾胃。酒至半酣,興起吟詩作對或歡歌起舞。


    推杯換盞,曲終人散,互道一聲亦或是勾肩搭背說些上不得台麵的話,大笑過後,明朝又是一個豔陽天。


    可沈流舒與胡蝶蘭喝酒,卻不同這般,他們算不得朋友,也算不得師徒,比萍水相逢卻又多了一些交情。


    沉默。


    夜色中響起陌生的旋律,悠揚,寂寥。


    “那是什麽?”


    不過一小杯,沈流舒的臉上已經帶著紅暈。


    “那是火不思,估計又是巴圖魯在彈。”


    胡蝶蘭放下酒囊,起身伸了伸懶腰,她低頭看向沈流舒,“這天下什麽能擋住蠻族的鐵騎,可你知道為什麽千百年來蠻族永遠蜷縮在荒北嗎?”


    四目相對,她的眼睛有種別樣的美,不同於殷紅紅的魅惑,帶著英氣。


    沈流舒不語。


    “這天下之大,何處是家,我們不過是被騰格裏拋棄的可憐人罷了。”


    彌留在耳畔的火不思彈奏著孤寂。


    沈流舒抬頭。


    杯中有酒,酒中有月,月不明,月不圓,月不涼。


    可他就是想他們了,他想老慕,想蠻子,想柳兒,想義父也懷念李阿婆做的菜,包括那個總是坑自己的殷紅紅,也不知這個天氣有沒有多穿一些,沐槿在扶祁那過得好嗎......


    這一壺思念如決堤的河,未流入江口,卻侵蝕了心上的平原。


    關山月,枕酒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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