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迴到蜂窩隻是換了一套自己滿意的衣服。這是旁邊的人不會想到的。“靈魂是掩蔽的,但我卻可以看到它的穿著”。於是,冷的天,常夏也喜歡穿著裙裝出現在地下室裏,外麵套著一件大衣。看起來有些單薄。


    而別的“偷渡客”們早已裹在厚厚的棉襖裏。身上像背負著小山頭在移動。


    “酋長”出來上廁所,在路上遇到她,就追問她冷不冷。哈著雙手,怕冷似的跺著腳,道出善意的忠告:“考研關鍵時期,保暖措施要做好。”


    常夏左顧右盼而言其它。心想才沒這麽冷呢?我傻嗎!昵裙裏麵兩條厚厚的羊毛襪,長統靴裏麵也是毛絨絨的底子。


    她的深色大衣上係著絲巾,脖子上掛著幽藍的mp3。站在位置旁,癡迷地聽《折子戲》:把最燦爛的部分留在別人生命裏。那種傷感迴弦的弦律像雨水似的瀉下來,她被挾裹在雨中。她站著,摘下mp3,歎口氣。


    見她癡癡聽著。旁邊的“酋長”一個勁的朝她翻白眼,她簡直就是混進黑山羊堆裏的一隻小寵物狗。對她能否考上,持疑問?


    那一年冬天特別寒冷。幾百人擠在一間地下室,空氣停滯流通,但是,卻把暖流集中起來。


    “眼鏡”律師每天身著厚厚的棉襖,“沒辦法,我把棉被也披上了。”他說。常夏撲哧一笑,幾天後見他換了棉襖,便問:“今天換了一床棉被?”律師啊啊沒反應過來。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眼鏡”律師對麵坐上了一個女孩子,臉上長滿了紅色小疙瘩,像生了蟲的土豆。


    一天中午時,“眼鏡律師”低著嗓門與她聊天。“你準備考北大呀!”聽到“眼鏡律師”驚詫的聲音,常夏的耳朵頓時一下子豎立起來。


    在這個遠離京都的省城,誌考“北大”,那可了不得。


    “我也不知怎麽搞的,反正英語一考就是全班第一名。”


    “畢金獻的試卷你能得多少分?”“眼鏡律師”追問。


    “作文除外,七十分的試卷也能做五六十分吧!”


    常夏去看“眼鏡律師”,覺得他和自己一樣嘴巴都羨慕歪了。畢金獻英語試卷是頂尖級劍譜了,他倆頂多能得三十多分。


    “眼鏡律師”同誌二十歲就大專畢業,拿到律師執照後,在幾年的辦案中,大概還從沒有接到英語案件。


    常夏也一樣,18歲中專護校畢業,病人也全是本國人。


    女孩子站起來,背上包,出去吃飯。女孩子有些醜陋的容顏在“眼鏡律師”同誌眼中頓時變得詭秘美麗。


    “其實呀”“眼鏡律師”壓低的抑揚頓挫的音調:“開始的時候,我不願意和她搭話。長相一般倒無所謂;不能容忍的是她的穿著;穿著土一點樸素一點,也無所謂,畢竟是學生嘛!但是,我實在無法容忍的是她居然還穿娃娃衫————”眼鏡律師將娃娃衫拖長了聲調,常夏笑做他的忠實聽眾。


    “我實在不能容忍的她衣上一個又一個的卡通。品味真的不行。”眼鏡大律師搖頭。


    “但是”“眼鏡”律師突然峰迴急轉,“從明天開始,我要給她占位置。”


    “她是我的偶像,實力派。”黃克勤大律師豎起了大拇指。原來,他要找一個催他奮進的參照物坐在他對麵。


    見常夏盯著他,他安慰道:“你也是我的偶像,青春清純派。”


    常夏斜瞟了他一眼。心裏恨恨的,暗暗咬牙。那清純派後麵就能挖出一個大花瓶來。常夏心想,等到考試結束,我定要迴被外表擋住的“實力”兩字。


    (二)


    哀憐這些女孩子們。滿地下室看去,煙黃色一片,青春似葉子腐敗在臉上。


    哀憐這些男孩子們。臉上凝著殉難者的痛苦表情,地下室的昏暗做了他們的衣裳,格子間的黴味凝成了他們的頭發。一絡一絡粘乎乎的發根下沾著層層的白皮屑。像是撒了死灰。


    地下室的桌麵都是脫漆了灰黑色。別處的黑是烏光閃亮,而這裏的灰黑是破舊且殘敗的。日光燈管都躺藏在牆壁的四處角落裏,射出的燈光接合不良,有些慘白,有些像廉價的布料滑了針腳。


    中午時,常夏準備迴去吃飯、睡覺,迴頭見“酋長”的腦袋依然頂在泥巴黃的外套上,直直的,常夏覺得那真像是看書的稻草人,永不知倦疲。


    在地上室外麵,常夏逮住了他,問:“你怎麽不知道休息呢?你不累嗎?”


    “酋長”的笑容像老太太:“你想想看,你的一隻腳已經踏到鬼門關了,你還敢休息嗎?”


    ““酋長”本來就喜歡到處送他的忠告,碰到這次難得的機會,趕緊又打出一個:“唉!你是要少睡一點了,睡覺以後有的是機會。考研的機會可不多呢!”常夏對他的善意又感激又心煩。他隻顧一股腦的把自己的東西往外送,也不管別人的懷裏能否抱得下?


    原本她對麵就多出了一個催她和律師奮進的偶像派“參照物”。現在,又接受奠長免費的忠告,壓力山大。


    “那你是第幾次機會呢?”常夏突然硬突突的問,故意殘酷。


    他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淺了一半,尷尬的轉過眼神,不過還是輕輕的吐了出來,就像從貓喉嚨裏擠出一條魚:“第四次。”


    “啊!”常夏的嘴巴和她的眼睛成了一樣的形狀。原來她以為他隻不過第二次或第三次。


    第四次?人的青春有幾個四年?是歎息他的失敗呢還是驚歎於他的執著?他的臉枯敗如斷桔殘梗。頭上已是茅草地開出了一圈空地,剩下的茅草糾結在一起。人生是不是隻剩下不歸路?


    “是不是每次都是英語沒過?”


    “是。”


    “該死的英語。”常夏恨恨的罵道。考研英語哪是考呢,分明是要考倒人嗎?將那些人考倒一大片,然後紛紛從懸崖上掉下去。


    常夏忽然想到,現在的他們這幫“偷渡客“們考英語,同那些考八股文的儒生們有何區別呢?


    範進們是癡傻的,可是一旦高中舉人後,無限榮光。這種隱秘的心理沿著幾千年幽暗的隧道一直流淌下來。


    錢鍾書說“文憑就像夏娃身上的遮羞布一樣,能遮住人的狹隘、愚蠢。”


    唉,這些人啊都喜歡在地下室裏和書本、字母勁打架。對外麵社會的湍流卻向迴退縮著。


    常夏正胡思亂想著,聽到酋長急忽忙忙:“不行,我得進去看書了。有時間咱再聊。”


    常夏恨恨而憂愁的看著他進去的身影。迴頭看地下室,從那扇舊黑木門看進去,更加幽暗,裏麵似無數的貓子伏在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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