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騎著馬就這樣進了京城,街道兩邊站滿了前來圍觀瞻仰的百姓,他們都想親眼看一看傳聞中用兵如神的宋小將軍。


    此時,竹園二樓的一雅間內,身著素白長裙的女子正站在窗邊默默注視著這一盛景。


    她身後披著厚實的大氅,腰間掛著一塊翡翠玉環,下麵垂著銀白色的流蘇。頭戴麵紗,遮住了一雙好看的杏眼。


    ……


    聽著外麵的喧鬧聲,她緊緊攥著手裏的帕子,時不時望一眼樓下,被遮住的眼睛裏滿是焦急。


    突然,一陣喧鬧聲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循聲望去,隻見街道的盡頭少年正騎著馬往這邊走來。他身後跟著隨他出生入死的士兵,兩邊站著瞻仰少年風姿的百姓。他就這樣騎著駿馬緩緩走進她的視線、走進她的心裏。


    看到他的那一刻,女子眼中的焦急瞬間變成欣喜,她緊緊盯著從遠處慢慢走近的宋朝,激動的落下淚來。


    她就知道,她心中的英雄是不會死的,終有一日會迴到這裏!女子在心中呐喊。


    宋朝似有所感,突然抬起頭看過去,卻見竹園二樓的雅間中正站著一個女子,她頭戴麵紗,因此宋朝並未看見她的模樣,隻覺得有一道視線一直盯著自己,於是便抬起了頭。


    女子在他抬頭的一瞬間突然側過了臉,宋朝見此以為自己唐突了對方於是急忙收迴視線,繼續走著。


    女子感覺到他收迴視線後又側過頭看去,隻是心卻久久無法平靜。


    在視線相對的那一刻,她被他眼中的冷漠所驚,一時間竟不敢與之對視,直到人遠遠走了才敢再次望去,可是卻隻見他遠去的背影。


    女子就這樣默默注視著他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人海中,再也找尋不得。


    ……


    “文潔,你怎麽了?”


    一旁坐著的張華錦看著一直盯著窗外沉默寡言的趙文潔心中有些擔憂,於是便出聲問道。


    趙文潔聽後迴過頭,摘下了戴在頭上的輕紗,搖了搖頭。


    “那你怎麽……”


    張華錦看著麵前滿臉失落的至交好友,欲言又止。


    趙文潔再次搖了搖頭,她端起桌上的茶盞抿了一口,突然問道:“你說,他會喜歡什麽樣的女子呢?”


    她似是在問對方,又似在自問,張華錦看著麵前喃喃細語、全然與往日不符的好友眸中閃過一絲擔憂和心疼。


    良久,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問道:“你到底喜歡他什麽呢。”


    趙文潔聞言沒有說話,眼前又閃過了那日擋在她麵前的白衣少年。


    “不管你承不承認,這世上總有一些人,光是遠遠的看一眼就能讓人心動。”


    張華錦聽了她這樣一番話驚的說不出話來,不可置信的看著她。


    這是名門閨秀的典範趙大小姐能說出來的話嗎!!


    張華錦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趙文潔見她如此驚訝的樣子突然覺得很有意思,於是掩麵輕笑起來,問道:“你就那麽驚訝?”


    “若是這句話從李昭昭嘴裏說出來我就不驚訝了,你可是趙文潔啊!”


    張華錦瞬間坐不住了,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你可是京城世家閨秀的典範,最是溫柔和順、端莊守禮的趙大千金!”


    她太驚訝了,因此語氣難免有些激動。


    趙文潔聞言低下了頭,良久迴道:“心悅宋朝,是我做過最離經叛道之事。”


    張華錦聽了這話麵色變得嚴肅起來,坐下來緊緊盯著她的眼睛,問道:“你是認真的嗎?”


    趙文潔淡淡答道:“自然。”


    “你就不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兩情相悅固然讓人豔羨,但單相思也未必不值得做。心悅於他是我一個人的事情,無需他迴應,如果可以,也無需他知曉。”她喃喃道:“我隻把他默默放心裏就好了。”


    張華錦被她的話所打動,又想到了自身,於是輕笑了一聲,隨即問道:“這件事情你和別人說過嗎?”


    她和自己不同,就算她日後做不了太子正妃,憑著她父親的地位,若她願意做個側妃也是完全夠的,因此也不怕別人說。


    但趙文潔不一樣,她為人端莊溫順,而心上人又是宋家人,因此這件事情還是小心為上,不被他人知曉為好,否則被有心之人利用,她的名聲就毀了。


    趙文潔自然明白她的顧慮,於是搖了搖頭,“我隻與你說過。”


    “那便好。”


    張華錦鬆了一口氣,又露出笑來,但隨即,她的眼中又流露出擔憂。


    “趙家在文官中唿聲極高,而宋家是武將的翹首,雖國公夫婦均已殉國,但餘威仍在,再加上宋朝定了北境,更是彪炳史書的一件奇功,就算是兩情相悅,也難成正果啊!”


    她的話說的在理,趙文潔自然也想過這個,但是……


    趙文潔輕輕點了一下張華錦的額頭,嘴角掛起淺淺的笑,“今年冬天都還沒過完,幹嘛要想來年秋天的事情?”


    張華錦聞言也笑了起來,輕輕抿了一口茶,笑道:“也是。”


    *


    竹園內的雅間,講述的是少女情懷,竹園外的街道,迎接的是剛建奇功的少年將軍。


    宋朝騎著馬整整繞著盛京走了一圈,把所有街道都轉了後便進宮將調遣軍隊的木牌交給了皇帝,然後策馬迴了國公府。


    當他出現在國公府門前時,卻見宋辭早已帶領著府中的人口等候在門外,見宋朝來了,她立刻跑過來圍著他轉了一圈,發現他身上並無傷後才露出笑來,開口道:“早已為哥哥準備好了膳食,快進去吧。”


    宋朝聞言輕輕勾了一下嘴角,眼神溫柔了下來,掛著輕輕淺淺的笑意,如突然融化的霜雪。


    兩人剛打算進去,蘇若清便拎著食盒出現在不遠處,人還沒到便開口叫道:“阿朝!”


    宋朝聞言側過頭看去,見來人是誰後突然笑了,輕聲道:“若清,好久不見。”


    蘇若清上前打了他一拳,眼眶有些濕潤,但嘴角卻含著笑。


    “你知道我聽到你死訊的時候有多害怕嗎!”


    宋朝自覺無理,於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歎道:“也是無奈之舉啊!”


    看著蘇若清越來越差的臉色,宋朝立刻伸手搶過他手裏的食盒,打開來到裏麵的菜肴時,眼中閃過一絲感動。


    “呀,都是我喜歡吃的,快進去用飯吧,趕了那麽久的路我都餓了。”


    說著,他立刻整理好自己的情緒,也不管蘇若清有些微怒的表情和自己妹妹看好戲似的目光,推著兩人就進去了。


    兩個人的飯變成了三個人,宋辭看著對麵坐著的蘇若清興致怎麽也提不起來,一頓飯上淨聽兩人敘舊了。


    用完飯,蘇若清又約了宋朝去竹園小敘,順便邀請了宋辭。可宋辭卻拒絕了,一雙眼睛若有所思的看著蘇若清,含笑道:“兩位哥哥敘舊我就不打擾了。”


    說完,她就走了。


    路上,宋朝看著身旁的好友欲言又止,糾結了半天才試探著開口:“你什麽時候和小辭關係變得那麽好了?”


    不知是哪一個字取悅了蘇若清,他揚了揚眉瞥了他一眼,道:“有嗎?”


    他自顧自的思索了片刻,也不顧宋朝想要刀人的眼神,悠然開口:“大概在你去北疆的時候吧。”


    不是我在北疆的時候我還能問你!


    宋朝在心中不斷腹誹,但是麵上卻端住了,迴了他一個冷嗬。


    蘇若清看著他遠走的背影又是一笑,不緊不慢的跟在他身後。


    經過與蘇若清的交談,宋朝了解到這些日子宋辭的處境多麽難過,於是迴去後就向宋辭道了歉,宋辭搖了搖頭,說她明白的,然後將祖母繡的荷包交給了他。


    “這是祖母讓我交給你的。”她輕聲說道。


    宋朝聞言身子微微僵住,雖極力忍著,但眼神流露出的巨大悲傷卻騙不了人。他默默接過宋辭手中的荷包,當看到裏麵的平安符時瞬間落了淚。


    宋朝垂頭摩挲著手中的荷包良久,啞聲問道:“她葬在哪裏?”


    宋辭勉強露出一個笑來,迴答道:“蒙皇上隆恩,燕子嶺,祖父身旁。”


    宋朝聞言怔了怔,隨即一笑道,“這樣挺好,也算是全了祖母的一樁夙願。”


    他將荷包收進自己懷中,眼神有些濕潤,為了不讓宋辭笑話,他忙抬起頭看了一眼西沉的太陽,良久,道:“她生前,經常與我說起她與祖父的故事。”


    宋辭一怔,眼前又浮現出當初祖母說這話時露出的甜蜜笑容,一時間也有些恍惚。


    “她也與我說過。”


    宋朝沒有接話,良久道,“家中有你,我很放心。”


    說完,他深深地看了宋辭一眼。


    “哥哥有一件必須要去做的事情,需要離開幾天,若有人問你,便說我病了,在家中休養,不許人看望。”


    宋辭也大概猜出了他要去哪裏,於是點了點頭,目送著他離開。


    ……


    宋朝要去的自然是沈嵐的埋骨地。


    當宋朝駕馬來到燕子嶺時,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了,他走過一座座陵墓,目之所及都是他宋家的英雄塚,他的心情越來越沉重,最後跪在沈嵐墓前,喃喃低語道:


    “祖母,小朝迴來了……”


    他輕輕撫摸著麵前冰冷的石碑,情緒終於失控,用頭抵著放在石碑上的手,失聲痛哭。


    “祖母,是小朝不孝,不能迴來送您最後一程……”


    其實,雖然宋辭的書信中並未提及沈嵐的病情,但是卻並未瞞得住他,他雖然遠在北疆,但是盛京的一舉一動他都清楚。


    他知道祖母沈嵐的病情後來越來越重,他知道祖母可能要撐不下去了,但是他不能迴來!


    他的士兵需要他!前線需要他!北疆的百姓也需要他!


    為了大局著想,也為了計劃能夠順利實施,他甚至連一封慰問關心的話語都不能寄迴,因為他要營造出他失聯的狀態,為他後來的“身死”做鋪墊。


    後來,他更是冒著沈嵐知道後病情再次加重的風險,把他身死格木山的消息帶迴了盛京。


    所幸,在宋辭的故意隱瞞下,祖母並未知曉,不然,他可能這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了。


    不!


    他現在就無法原諒自己!


    不管怎樣,他終究是錯過了沈嵐的葬禮,未能送她最後一程,這是他一生也無法彌補的遺憾……


    想到這裏,宋朝突然大笑了起來,其聲之悲涼,就連鳥兒也不忍傾聽。


    ……


    宋朝在沈嵐的墓旁跪了三天三夜,直到第四日宋辭尋來,他才跟著她離開。


    由於擔心宋朝的身體狀況,宋辭並未騎馬,而是坐著馬車來的。


    迴去的路上,兩人誰也沒有開口,異常沉默。


    迴到府中後,宋朝立刻寫了封奏疏上呈皇帝,然後便把自己關進了房間,任誰來了也不見。就連宋辭,也隻能在每日用飯時見到他。


    看著宋朝如此沉默寡言的模樣,宋辭有心想要安慰,但話到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來,隻得看著他一日日消沉下去。


    *


    幾日後,皇帝降下聖旨,但卻並未應允宋朝之請,反而重用了貴妃的親弟弟鄧恆。他在朝堂上,親口封鄧恆為鎮北將軍,並命其即刻前往北境,收複北胡民心。


    而宋朝雖受封為安國公,但是卻隻在禮部領了個閑職,並未授予軍功。


    如此舉動,傻子都能看出來皇帝是明升暗降、故意打壓宋家,意在扶植鄧家,可宋朝卻像是早有預料一般,接旨時連眼神也未變一下,隻說是謝主隆恩。


    本以為少年春風得意,可不曾想卻是被刻意打壓,一時間朝廷上下議論紛紛,皆傳:皇帝要打壓宋家。


    於是乎,本來打算攀附宋家的官員又開始觀望了起來,有些甚至見了宋朝都不敢打招唿,生怕連累自己也失了聖心。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雖然宋朝受封為安國公,但國公府的牌匾並未被換下,許是皇帝顧念著昔年與宋璟的情誼,所以依舊是鎮國公府四個大字。


    對於此舉,宋朝並無異議。


    ……


    聖旨降下不久,朝廷裏便迅速掀起了一陣腥風血雨,皇帝以雷霆手段肅清了安插在內部的奸細探子,輕則滿門抄斬,重則株連九族。一時間,朝廷上下無不噤若寒蟬,事情傳到地方,舉國嘩然,有些膽小的甚至嚇得生起了病。


    本以為這件風波已經過去了,沒想到清理完中央後,皇帝又大筆一揮派各位皇子帶隊收拾起了地方,一時間官員與官員之間自顧不暇,直到元豐十八年四月,這場牽連全國的大案才徹底畫上了一個句號。


    經過血洗,朝廷裏空缺了不少位置,因此皇帝春闈時提上了不少有能力的寒門,一方麵補了先前的空缺,一方麵用來製衡世家,兩全其美。


    而經過這次事件,一些本來疏遠宋家的大臣這才反應過來,皇帝當初之舉,是保護也是製衡。


    若是讓宋朝身居要職,那麽可能會受到一些人狗急跳牆的反撲,禮部雖然也是六部之一,卻清閑許多,也不容易被人揪住錯處,尤其是宋朝的職位,簡直就是可有可無。


    明明是定北的將軍,卻隻掛了個閑職,大臣們看在眼中,眼神也變得微妙了起來,但宋朝卻並未在意他人的眼光,隻做好自己分內之事。


    皇帝雖然此舉保護了他,卻也平了他的軍功,如今天下太平,正是休養生息之時,宋朝一時半會也得不到重用,因此人人提起這件事時時總是長歎一聲,就連京中百姓也私下裏替宋朝不值。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件事情很快便傳到皇帝耳中,皇帝聽到此等言論後冷冷一笑,問鄭漁道:“不知何時百姓也能置喙君父的決定了?”


    鄭漁聞言嚇了一跳,思索了片刻,開口道:“想必是太過心疼宋小將軍,畢竟國公夫婦雙雙殉了國……”


    皇帝聽見這話眸光微閃,瞬間消了氣。他疲倦的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突然問道:“你是不是心裏也覺得朕此舉不妥?”


    鄭漁答道:“迴皇上的話,奴才覺得,皇上這樣做自有皇上的意思。”


    皇帝聞言嗤笑了一聲,什麽話也沒說。


    ……


    良久,皇帝看著麵前的奏折自顧自說了這樣一句話:“朝兒他,與太子走的太近了些……”


    鄭漁聽後眸光微動,低著頭不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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