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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段日子裏,慕紫蘇發現她的那位冰山夫君不見了,她去問侍女,侍女們都笑笑,閉口不言。


    幾天後,她剛用完膳,就見他風塵仆仆的跑來,雖然表情還是像別人欠他八百吊一樣繃著個臉,慕紫蘇卻從他眼睛裏看出了幾分無法抑製的欣喜。他執起她的手道:“跟我來。”


    她能感受到他寬厚掌心裏因為緊張而氤氳出的汗水。


    或許在很多年後,慕紫蘇都無法忘記那時看到的景象。


    她仿佛置身於瀚海深處,暗青色的光像暈染在紙上的水墨四散開來,無數色彩斑斕的魚遊曳在她身側,尾鰭劃過時,帶著旖旎的流光。抬頭望去,一隻巨大的鯨,從她頭頂掠過。


    然而,這一絢麗的美景,僅僅維持了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就一點點化作泡沫散去了。就像一個短暫卻難忘的夢。


    她後來才聽文景說,是龍汲君花費了很大的心思才學來的戲法,教他的那個人性情古怪,分文不取,隻要他去采一瓶露水給他。


    於是,身為四禦的龍汲君拿個破瓶子在林子裏接花露,弄得滿身狼狽。


    龍汲君緊張兮兮的看著她道:“不喜歡麽。”


    她輕輕彎起唇角,抬起頭,對上了那雙如黑曜石般的眸子。


    “喜歡。謝謝你。”


    龍汲君老臉一紅,“喜歡便好。”


    她也低下頭道:“那個……我之前看你總是拿著一枚戒指發呆,可是哪位姑娘送你的信物。我聽蕊兒他們說,男子都會有三妻四妾……你若喜歡誰,可以娶進來的。”


    “你情願?”


    她憋著嘴不說話,半晌後才道:“我看你都不願跟我說話……”


    他拿出那枚紅寶石戒指,端詳了一會,淡淡道:“是送你的。”


    “我?”


    龍汲君將戒指塞到她掌心裏,“等你真正愛上我那日,再戴上吧。我是說,待你承認你是傅夫人的那日。”


    他說完便急匆匆的迴去了,他不敢聽到她的答複。


    隻是第二天,龍汲君正和她一起進膳時,他無意中一瞥,看到她拿筷子的手上,正戴著那枚紅寶石戒指。


    見他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慕紫蘇莞爾一笑,“好不好看?”


    他急急點頭,“好看,夫人……好看。”


    從那之後,他們的話變得多了一些。


    有時她睡不著覺,就會跟他聊天。


    她說,她好像忘記了一段很重要的事,一個很重要的人。


    她說,她總是夢到一間竹屋,一個雪白清雅的背影。


    她還夢到一座雲端裏的仙宮,那裏有好多好多的仙子……


    仙人撫我頂,結發授長生。


    她喃喃的念道。


    然後,他就輕輕給她摟在懷裏,說:“那些隻是夢罷了,作不得真。我才是真實的。”


    她眼裏泛著星芒,輕輕摸了摸他俊美冷然的臉龐。


    是啊,他才是真實的。


    “蘇蘇喜歡女兒麽。”


    她低低的‘嗯’了一聲。


    他道:“閉上眼睛。”


    忽地,慕紫蘇感到他的唇觸壓了上來。


    不同於那人的纏綿溫柔,他的吻強烈而無法抗拒。她聞到了他的靈魂深處,有鐵一般的氣息。


    他似乎在拚命的討好她,取悅她。隻不過這位帝君的一舉一動,都顯得很是笨拙,和他平日雷厲風行的風格很不相符。


    “你不會是……第一次吧。”


    龍汲君親吻著她耳垂時一滯,老臉又一紅,垂下眸子,算是默認了。


    慕紫蘇了然,怪不得她發現他總是偷偷看春宮圖,原來是在用功學習……


    “我們成親這麽久,都沒有過麽?”


    “你不許我……”


    他再次吻了上去,然後逐漸聽到她的唿吸越來越重。


    然而——


    他忽然聽到她嬌羞的輕喚道。


    “師父……”


    就像一盆冰水嘩啦啦的從他頭頂澆下來。


    龍汲君坐起身,一動不動的瞅著她。


    她問他,“怎麽了嗎……?”


    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剛剛都說了什麽。


    他整理了下被她扯亂的衣襟,搖搖頭,“若你不願,我不會勉強你。”


    她心亂如麻,“我沒有,我隻是……我可能沒有準備好做娘親……”


    “嗯。”


    “你是不是生氣了……?”


    他將她攬入懷裏,輕輕吻了下她的額頭,“睡吧。明日一早,我帶你去外麵逛逛。”


    她眼睛一亮,“當真?”


    “當真。”


    她將頭往他的懷裏更深的紮了紮,“夫君真好。”


    這話忽然就將他冰冷的心再次溫暖了。


    他相信總有一日,她會真的愛上他。


    肖賢對楚敘北說,他想去三個地方。


    他雖然知道自己不該,可他還是控製不住的想她,想再見她一麵。哪怕隻看她一眼。


    之前趙約羅總是鍥而不舍的向肖賢套話,問慕紫蘇到底去了哪兒,她現在知道了。


    原來慕紫蘇,就是九州裏盛傳的帝後。


    龍汲君不得不感歎,慕紫蘇真是天生的修真者,怪不得她天賦這般高,即便失去了記憶,練功這件事都刻在了她的骨子裏。他常常陪她過招,一來二去,二人關係又近了許多。


    那日,慕紫蘇正在後花園練功,她並沒有察覺到,有個人正遠遠的凝望著她。


    氣勁斬碎了落葉,紛紛揚揚灑落。


    那綺年玉貌的少女身姿高挑,墨發白衣颯颯飛揚,嬌俏的五官恍若是天神精心親筆勾畫,她一雙媚眼輕眨,妖豔得似是有攝人心魄的魔力。


    可她唇畔的微笑,卻如蓮花般清澈。


    最是迴眸那一笑,萬般風情繞眉梢。


    他坐在迴廊間,靜靜的看著她,想努力的把她所有的一切烙印在心底最深處,然後妥帖的收藏。


    可是看久了,視線越發的模糊,怎麽也看不真切了。


    原本趙約羅想跟著他來,可肖賢怕她見了慕紫蘇控製不了情緒,怕讓慕紫蘇看出端倪,索性就沒讓她來。反正來日方長,日後她和慕紫蘇相聚的時間還很多。


    慕紫蘇剛收功,龍汲君就走過去,讓侍女呈給她一碗茶水。他拿著帕子為她擦去額頭上的汗水,“你功體未愈,要多休息。”


    她笑吟吟的瞅著他,像隻樹懶般張開手臂抱住了他,整個人掛在他的身上,“是有點累。還很餓……”


    她已經這樣信任他了嗎?或者說……已經愛上他了嗎?


    肖賢覺得心髒陣陣刺痛,楚敘北瞧見他揉了揉胸口,便道:“老師,該迴去了。紅兒說了,您不能在外麵待太久。”


    他別過臉點點頭。


    確實是離開的時候了。


    楚敘北扶著他的手臂緩慢的往外走,他一路心裏就隻有一句話。


    ——饕饕還是像以前一樣,真好啊……


    忽地,他聽到身後響起了那個熟悉的聲音,步子突然一滯,握著楚敘北的那隻手,都不由然在抖。


    “請問……您是何人?是夫君的客人嗎?”


    肖賢站定許久,他不敢迴頭,他怕看見她,一開口,自己的眼淚就止不住了。


    可是他當真是思念至極,哪怕她已不認得自己,也想再同她能說上幾句話。


    就當成是,好好的告別吧。


    他深吸了幾口,平穩住心中翻湧的情緒,從容的轉身。微微俯首,道:“見過帝後。”


    那一刻,陽光很安靜的灑落,勾勒出她明豔的輪廓。


    猶記當年,驚鴻照影來。


    恍若膏雨煙濃,衝開白玉梅。又如浮生夢,驚豔了萬裏春秋。


    所有侍女都看到了。


    她笑了。


    這麽久以來,她們第一次看到她流露出這樣開懷的笑容。


    或許就連她自己,都不知為何見到這個清冷毓秀之人,會如此的歡喜。


    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像是見到了故人那般道:“我還從未見過像您這樣好看的男子。”她眉間不經意攀上幾分悵然,“或許以前是見過的,卻也不記得了。”


    肖賢很快意識到了蹊蹺。


    她應該隻不記得自己,為何連楚敘北也不認得了。


    這時,龍汲君快步走來道:“夫人不是餓了,快去用膳吧。”


    他眼神躲避著肖賢,催促著慕紫蘇。


    慕紫蘇撥開他的手,目光一直落在肖賢的身上,“怎麽家裏來了客人你也不告訴我。你不許我出門就算了,每天除了春華她們幾個,我半個人影也見不到。先生吃飯了麽?午時了,不如留下了一起用膳吧?”


    “好。”


    待慕紫蘇蹦蹦跳跳的走後,肖賢才沉聲質問龍汲君道:“你對她做了什麽。”


    “將你的太初之心渡給了她,僅此而已。”


    他直視著龍汲君的眼睛,“你絕不能剝奪她的自由。”


    “我沒有。”


    旋即,肖賢收了目光輕輕歎息道:“但願你沒有騙我,否則,就當是我看走了眼,所托非人。”


    庭院裏,慕紫蘇拉著他說個不停,她從這個陌生的地方醒來到現在,那麽久說的話都沒有今天和他的話多,一雙眼睛看著他時,亮晶晶的。


    “道長,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的,好玩嗎?我聽說我家夫君是四禦帝君,那到底是在哪裏當差,做什麽的?我看知秋她們都很怕他,確實可怕,整天板著個臉。可是……他待我極好。”她垂下眸子,神情有些羞澀,旋即,又歎了口氣。


    肖賢問她,“夫人可有心事?”


    “是啊。”她撐著下巴道:“她們說,身為帝後,應該給侯爺生兒育女,可我並不覺得,我能做個好娘親。”


    他輕笑道:“夫人冰雪聰明,心如明玉,無論是何人做了你的孩子,都是修來的福分。”


    他邊說邊想,饕饕又迴到了過去這般可愛的模樣,想起她對自己劍拔弩張的模樣他還心有餘悸。


    ——小丫頭,你那天下手,可真重啊。


    “她們隻會用好話填補我,本以為道長是個忠厚模樣,沒想到也是如此。對了,先生娶妻生子了嗎?”


    他的目光一直盯著她的眼睛,輕輕點頭道:“我已成婚,一兒一女。兒子名為九齡,女兒小字紅姑娘。”


    她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九齡……紅姑娘,真是有趣的名字。想必令正一定貌美,不然怎會入得了您的眼。”


    “是啊,我家娘子花容月貌,就是管我管得嚴了些。”


    慕紫蘇笑出了聲,“想不到您還是妻管嚴。”


    忽地,肖賢半攏著拳,不住的咳嗽了起來。


    慕紫蘇緊張的道:“先生是病了麽?”


    他喘息片刻才道:“無妨,小病而已。”


    龍汲君從旁走來,道:“夫人,這位先生身體抱恙,他該迴去了。”


    慕紫蘇的神情忽然落寞了下來,“怪我,一直拉著您說東說西,耽擱了您休息。”


    他用力撐著石桌站起來,看他病重如此,慕紫蘇不知為何心裏陣陣絞痛。


    “您要好好保重身子啊,侯爺認識許多名醫,屆時幫您引薦一二吧。”


    “多謝夫人掛心。貧道便不叨擾二位了。對了,”


    他將楚敘北喚來,拿過一袋糯米紙包的桃酥,遞給她道:“這是我親手做的,不知是否合夫人的口味。”


    “道長做的,我一定喜歡。”


    他微微一笑,最後凝望了她一眼,他知道恐怕這一次,就是最後一次見她了。他真想再多看她一會,多跟她說會兒話。


    最終,他隻是行了個禮,和楚敘北離開了。


    慕紫蘇一直站在那,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直到再也不見。


    龍汲君在她身側,剛想說什麽,她突然向門外跑去——


    “道長!”


    肖賢停下步子,強忍著眼淚轉身,瞅著她。


    “您以後,還會來這裏陪我聊天嗎?”


    他紅著眼眶道:“等我身子好些,便再做些好吃的,給夫人帶來。”


    她欲言又止,微笑道:“好。我等著您。”


    “夫人也要保重身體。”


    “好。”


    他們目不轉睛的相視著彼此,卻從未覺得對方的目光冒犯。


    他想起了許多,那個替他擋住黑暗的少女,她從蓮花裏走出時的驚豔,她善使詭計,狡猾多端的模樣,她第一次主動擁抱他時的炙熱。


    每一幕,都清晰的刻印在他的腦海裏。


    山一程,水一程,長橋千萬裏,與君來相送。


    最終,他隻是略帶哽咽的道:“夫人,請留步,貧道告辭了。”


    轉過身時,眼淚頃刻間灑落。


    ——饕饕,我走了,你要好好活著,好好吃飯,好好練功。


    他這個人這輩子都太精明了,恨的清清楚楚,也愛的明明白白,所以才會說,難得糊塗。他真想再糊塗一會,便不會在分別時這般心如刀割。他在想,當年自己把饕饕寄送到那戶人家時,她找不到自己了,也是這般的痛吧。


    可是,她再也不會望眼欲穿的等他接她迴家了。


    慕紫蘇遙望他離去的身影,隨著她轉過身,一路訥訥的向迴走,明豔的陽光也悄然不見了。


    庭院灌入長風,她呆坐在石桌前,看著那一包桃酥。


    那時的她並不知,這份精致的點心是肖賢懷揣著怎樣的心思親手做的。麵團上和著淚水,摻雜了他所有思念和愛,一並還給她。


    她將糯米紙一點點打開,拿起一塊輕咬一口。


    然後,龍汲君看著她,一言不發的,將一塊又一塊的桃酥塞進嘴裏,雙頰鼓鼓的。


    她麵無表情的大口大口吃著,眼睛裏不停的流出淚水。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


    可能是桃酥太好吃了吧。


    楚敘北帶肖賢迴到了杏花村。


    迴到了,他們最初的地方,那座小小的竹屋。


    竹屋裏落滿了灰塵,卻和過去一模一樣,從未變過。他想打掃幹淨,卻已是力不從心,隻能坐在床榻上,再好好看一看這間竹屋。


    屋子裏有很多她小時候留下的痕跡,被她弄壞的箱子用木板補得七扭八歪,那支翅膀斷裂的風箏,發舊的七巧板。


    他走出去,安然的坐在咯吱作響的搖椅上,好像那個小姑娘還在這裏勤奮的練功。他看向不遠處那顆棗樹,忽地想起來,她小時找不到他,就在那顆棗樹下一直哭。


    ——饕饕,有時我在想,你越長大,我越覺著你和過去變了許多啊。少了幾分冷酷薄情,不再冷言相對。不再有事夫君,無事肖老道。


    反而要天天黏著我,總是心疼我。一會要我背著,一會要我抱著。


    那時的我可真是愚笨啊,總也照顧不好你,一個不小心就餓著你,凍著你。你卻從不笑話我,也不怪我無用,反而從五歲起就學起了家務,要照顧我,盡管飯菜做得還是如以前一樣難以下咽,可我當真開心。你還說,長大以後要成為名修,保護我。我也擔心,這樣的我,不能再成為你心裏的那個一劍獨秀,不能陪你長大,不能……再與你相愛。


    後來的我,總愛和你計較,我愛你十分,便想要你也愛我十分,我和小顧比,和龍汲君也要比,每每少一分,我都要記上許久。是不是很可笑?


    饕饕啊……


    即是現在,我還想看到你風塵仆仆的找我,嗔怪我又亂跑,你還會執起我的手,帶我迴家……


    你又想笑我說胡話了吧?


    可我還是要說,那天我做了個夢。


    夢裏的我們,和好了。


    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臨走之前,他擺弄擺弄花草,看看這裏,又看看那裏,簡單收拾了一番。最終,他長舒一口氣,對楚敘北道:“我們走吧。”


    楚敘北扶過他的手,擔憂的看著他蒼白的臉龐,“還要去那兒麽?您累了一天,該迴去休息了。”


    他執拗的搖搖頭,一定要去。


    斜暉脈脈,落在那座小小的墓碑前,金燦的光傾度在他的背影上,卻顯得無比落寞。風很輕,陽光很安靜。


    肖賢坐在九齡的墓碑前默然無語,直到太陽西落,才緩緩的站起身來,對著墓道:“九兒,爹來看你了,爹老了,走不動了,這是爹爹最後一次來看你了。你別記恨爹,好麽……”


    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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