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發自己也承認,磚廠肯定存在著諸多的問題,可那有什麽辦法,鎮裏所有的企業都有問題,要是挨個的查,看看誰還敢說自己清白,啥都按照規矩來,自己那個小買賣,別說掙錢,一年不把自己賠成個孫子樣才怪,永發永發,不過是個美好的願望而已,還能當自己真有魔力呀。


    陳永發趁著小磚廠停業整頓的時間,最近一直在四處要賬,年前要過,沒要來,趁著自己這可憐勁,如今再要一遍,可無論要幾遍,不想給的還是沒給,那些開車豪車的大老板都是一個理由,最近“手頭緊”。


    他們還隻是手頭緊,而陳永發現在不僅是手頭緊,心頭也緊,後期生產跟不上,出不來磚,那些客戶就會從別的地方進貨了,以後自己再要恢複供應,還是得求爺爺告奶奶的上貢,給他們上貢,還不如給菩薩來上供,起碼菩薩從來沒和他說過假話,沒騙過他,因為菩薩壓根就沒有說過話,村裏有句土話:燒香佛調腚,說得就是陳永發此時的狀態。


    陳永發看了一眼秦愛,又看了一眼常寬,人人都有難日子,這麽有佛性,這麽衣著光鮮,明豔照人的男女,也同樣有解不開的結,同樣要來拜佛。


    鬱悶的陳老板走出廟門,自己又不知道往哪裏走,他拜了心中的佛,可現實中,他又應該去拜哪尊佛,是泄洪灣鎮的土皇帝陳近南?還是被郎小乙撞了,讓陳近南無比心疼,疼到讓陳近南發飆的黃東?


    其實,在自己的磚廠被封之後,陳永發曾經托人想見陳近南,可都被陳近南給擋了迴去,陳近南很煩,見了又能怎麽?無非送來一些煙酒,送來一點錢,然後再說說自己多無辜。


    可要論無辜,陳鎮長自覺的他比誰都無辜,好好的投資,就這麽被一車磚給壓散了,他媽的陳永發,你要是能拿出幾百萬,別說磚廠,我陳近南打個板板給你供起來。


    但別說幾百萬,就連幾十萬,陳永發現在都拿不出來。所以,注定陳近南不會見他,他唯一的希望,也隻有黃東了,黃東說話肯定管用,可自己和黃東都不認識,人家又憑什麽給自己說話呢。


    陳永發那輛快要散架的桑塔納,在路過下窪子村的時候,這條破破爛爛的路,在這個季節已經有了浮灰,桑塔納驕傲的揚起漫天的塵土,挑逗著往來行人的眼鼻,唿嘯著奔騰而過。


    路邊的一對父子看車過去,仍呆立了一會,待塵土重歸大地後,繼續蠕行在那條坑坑窪窪的路上,路麵坎坷不平,郎小乙覺得,與這段路相比,自己的命運,更是坎坷不平。


    陳永發此時也看到了路邊的郎家父子,這還是出事以來,他第一次見這爺倆,一腳刹車,車輪與細石子摩擦,發出讓人牙根發緊的“喳——”聲,然後在土路上畫了兩條粗壯的平行線段,最終,車停在線段的一端。


    “姐夫!”陳永發下車,一條腿站在地上,一條腿在車裏,扭著身子朝老郎頭喊道,雖然心裏有氣,可是這對父子現在也是一對可憐人,比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同病相憐,還是客氣點好,更何況,興許他們能幫到自己。


    “誰呀?”等灰塵徹底的散去,郎老爹才看清楚陳永發,“永發呀,你這是幹啥去了,有事?”


    郎老爹不是鎮裏有頭有臉的人,自然不知道陳永發的磚廠被一群有頭有臉的人給封了。


    “你倆這是幹啥去?”兩個人誰也沒動,隔著10多米,相互喊著說話。


    “我去城裏,去醫院看看受傷的那個小夥子,小乙害了人家,咱總不能不聞不問是不?”郎老爹,這是要帶著郎小乙去看黃東,連挪再借,一共湊了10萬塊錢,心想著連修車,再治病,這錢應該夠了吧!


    “你去城裏,看黃東?”陳永發有些激動,看來燒香上供,還是靈驗的,為了磚廠能開業,他正不知道去向哪尊大佛就去燒燒香,迴來就恰巧碰見郎老頭和郎小乙,這要是能和黃東,或者黃東的家屬說上話,拜托他們和陳鎮長說說情,那自己這事沒準就解決了。


    就是這個主意,陳永發剛才的死魚臉,一下就燦爛成了一朵迎春花,“那也不能走去呀,上車,我送你過去。”


    “不用,你快去忙吧,我和小乙去鎮上,坐個小客就去了。可不敢勞動陳大老板。”郎老爹呲著牙,他和陳永發可沒有這麽熟絡的關係,雖然七拐八繞的總能攀上些親戚,可人家是老板,從來也沒真正的瞧得起郎家,雖然不知道今天為什麽會這麽熱情,但郎老實隻是老實,可不傻,平白無故顯殷勤,自己怕接不住。


    “坐啥小客,快來,我也正好進城。”陳永發堅持,他必須堅持,菩薩顯靈,機會難得呀。


    郎老實還在猶豫,郎小乙卻顛顛的跑過去,拉開車門,一屁股坐在了副駕駛。陳永發是他老板,平時都不怎麽正眼瞧他,今天老板主動要送他,簡直受寵若驚,哪還管得了老爹的態度。


    陳永發見郎老實還在猶豫,幹脆下車走過去拉住郎老實,就往車裏拖,郞老實實在拗不過陳永發,隻好背著帆布大包,任陳永發拽著,陳永發把郎老實拽到副駕駛位置,沒好氣的對郎小乙喊道,”滾後邊去!“陳永發看著郎小乙,心裏有些膩歪,可是沒辦法,現在要靠著這爺倆去認識黃東。


    郎小乙也是沒個眼力見,被老板罵了一句,嘟囔著滾到後座。


    桑塔納吱吱扭扭轉了個頭,車輪又揚起一陣塵土,慢慢悠悠的向著北華,向著吉省第一人民醫院,向著車裏人不同的目的駛去。


    實話實說,即便是出生在人類金字塔塔尖上的超級寶寶,也無法確定一生無災無難,相對於普通人,他們隻是少去了為富足奔波的過程而已。


    同樣,即便是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爬蟲,也會有讓別人羨慕的榮耀時刻,先賢說過一句話: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言簡意賅地說,福禍相依。


    郎小乙認為,自己的人生已經跌入了穀底,再向下,就是森羅殿的十八層地獄,萬劫不複,可他除了用沉默來控訴命運的不公外,實在別無他法。


    陳永發通過後視鏡,瞄了一眼麵無表情的郎小乙,心裏並不覺得他有多可憐,自己挖的坑自己填,這是道理,可陳老板自己遭受的池魚之殃卻是毫無道理,為了解決這個麻煩,自己不得不隱忍著火氣,不敢對郎家父子大聲嗬斥,憋屈得他一連猛吸了好幾口氣,才逐漸把情緒平複下來。


    發動機如同發了炎的嗓子,發出夾雜著雜音的喘息,車裏吵鬧卻又安靜。


    “永發呀!”郎老實覺得車內沉悶的有些怪異,他對陳永發很了解,沉默代表憤怒,可憤怒從何而來,畢竟一個郎小乙停工,並不能給整個磚廠的正常運營帶來多大的影響。更何況,陳永發一直拿郎小乙當成個累贅,要是能主動消失,陳永發開心還來不及,何來憤怒?


    “嗯,姐夫,怎麽了?”陳永發側頭看了郎老實一眼,叫姐夫,這是今天的第二次,也是這輩子的第二次,陳老板與郎老實的身份有雲泥之別,平時都是以“老郎”相稱,那八佰杆子都打不到腳麵的親戚,還不足以讓手下管著幾十號人的陳老板把姐夫這詞掛在嘴上。


    “小乙的車被扣了,沒法拉磚了,等過段時間,還讓他迴去學著燒磚吧?”郎老實想趁著這個機會,和陳永發說說,還讓郎小乙迴去上班,畢竟給那個年輕人治病、修車都要花上不少的錢,再不掙點,菜裏恐怕連個肉星都不配有了。


    “不好說!”陳永發沒拒絕,也沒答應,模棱兩可的迴複了一句,一手把住方向盤,從內兜裏摸出一盒煙,用嘴叼出一根,然後把皺皺巴巴的煙盒扔給了郎老實。


    郎老實抽出一根,在鼻子下聞了聞,一塊錢一根的煙真是好聞,還有淡淡的香味,隻是總覺得沒有五六塊錢的煙抽著過癮。


    “怎麽還不好說,這磚廠是你的,留不留還不是你一句話,鎮長他也管不了這事呀。”郎老實從兜裏掏出打火機,欠起屁股,先給陳永發點煙。原本是一句討好的話,卻紮了陳永發的心。


    “不是我不想留,我的磚廠已經給封了。”陳永發的語氣中帶出了怨恨和憤怒,不止是對郎小乙的,還有對陳近南,甚至對黃東的。


    “封了?為啥?”郎老實一愣,忘記給自己點煙,還下意識的猛吸了兩口,這消息不僅代表陳永發的飯碗要被砸,也代表郎小乙的飯碗也被砸了,一條繩上的兩隻螞蚱,是不會在快到秋天的日子裏,看淡彼此的生死的。


    陳永發狠狠的吸了一口煙,然後從嘴裏射出一股煙箭,直衝向擋風玻璃,碰到玻璃,煙箭瞬間被擊得粉碎,飛濺得四處都是,像極了此刻陳永發的現狀,雖然知道阻擋他發財之路的人並沒有那麽強大,可憐的是,自己更弱小,用力的反擊,也不會給對方造成任何的傷害,相反自己會被打得支離破碎,隻能借著窗戶吹進來的風,另尋一條出路。


    野狼再弱小,也不會被綿羊欺負,郎小乙是隻綿羊,這個時候,陳永發也是。


    “你不知道?”陳永發反問郎老實,嘴角掛著一絲嘲弄,他以為自己的委屈當天下皆知。


    “我知道啥,我這一天,就跟著小兔崽子擦屁股了。”郎老實這才明白,陳永發的憤怒源自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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