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南城,清波門內的仁美坊。此處背靠紫陽山,出了城門又是西湖南岸,可謂是背山麵水之地,故而地段上佳,是一處高檔的民坊所在之地。


    此刻,一名皮膚黝黑的年輕人正緩步沿著山嶺之間開辟的寬闊街道往鳳凰山皇宮方向而來。年輕人雖然年方弱冠之年,但眉宇之間卻有著一絲同年齡之中的人中少有的成熟和滄桑感,甚至在此刻,還有一絲淡淡的愁容。


    此人便是今年的新科狀元張孝祥。此刻的官職是翰林院修撰。


    自從春闈大考以及殿試之後,張孝祥這個名字便在大宋家喻戶曉了。狀元郎,那是多麽榮耀的稱謂。在大宋數以萬計的讀書人之中成為第一人,那是多麽令人豔羨的成績。可以想見,一名狀元郎的未來是其實是有跡可循的。先入翰林院曆練幾年,之後再授予朝廷要害部門重要官職曆練幾年,再之後便是成為朝廷重臣甚至拜相。狀元郎這個身份,未來通向的必是朝中權力的頂峰位置的。而張孝祥從被授予翰林院編撰之日起,便踏上了這條康莊大道。


    張孝祥這個名字在京城和其他一些地方州府的官員百姓聽來似乎是突然冒出來的黑暗中的火花一般明亮。但其實在有些地方,張孝祥考上狀元這件事其實並不令人意外。


    張孝祥的祖上是唐朝著名詩人,便是被稱為張水部的張籍。張孝祥是張水部的第七世孫。可謂是書香傳家,家學淵源。而張孝祥少年時期,其實便已經揚名當地。幼時張孝祥便以機敏好學為人稱道,十六歲便中了鄉試。之後在江寧求學時,更是為恩師學子和當地讀書人推崇。因其才學卓絕,時人稱之為‘天上張公子’。可見對其推崇。


    所以,他中狀元,在某些人眼裏,其實是理所當然,並不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若是沒中,那才是一幢怪事。


    對於張孝祥自己而言,他的誌向便是要入仕報國,匡扶社稷。對於大宋如今的苦難,他還是感受頗深的。張孝祥的老家其實是在江北和州曆陽烏江。金人南下之時,和許許多多南遷的家庭一樣,張孝祥的父親攜帶家眷南下,最後居於明州鄞縣。張孝祥便是在鄞縣出生的。很小的時候,他從父母和親人們的談論中便時常聽到關於那場浩劫的變遷。


    後來,張孝祥的父親張祁帶著家人舉家搬到了蕪湖,和家鄉和州隔江而望,也算是圓了思鄉之情。畢竟隔著一條江,金人的威脅小些,倘若迴歸江北家鄉,危險性實在太大,便隻能如此。而張孝祥對那段大宋的苦痛的最深刻的記憶,則是來自於他的伯父張邵的遭遇。張邵正是千千萬萬被金人擄往北地的大宋官員中的一個。靖康之難時,被金人隨同兩位大宋的皇帝一起擄往金國。張邵骨頭硬,不肯歸降,被羈押在金國多年,饑寒病困而死。而張孝祥的童年的夢裏便常常有了伯母半夜裏悲切的哭聲,記憶力便時常有伯母在和父母在逢年過節的家宴上麵對擺著一雙筷子和一杯酒的空座位而垂淚的情景。


    和千千萬萬個因為山河破碎而妻離子散親人亡故的家庭一樣,張孝祥的家中也因為這場時代的悲劇而時常蒙上一層陰影。所以,在張孝祥開始識文斷字有自己的意識和認知的時候起,他的內心便有立下了要收複大宋河山,一血大宋之恥和讓自己家中發生的悲劇不再發生的願望。越是讀書曆練,年紀漸長,他這種想法便越是強烈和堅定。


    考中狀元之後,張孝祥其實內心裏憋了一股勁頭,他認為自己大展身手的時候到了。然而,在入仕之後這幾個月的見聞和經曆,卻讓他著實受到了很的打擊。可以說,他的理想和熱情,其實在這幾個月連續不斷的失望和碰釘子之中開始消退,甚至有了些迷茫。


    從朝廷授官的那天起,他便看到了不公平的事情在眼前發生。那個叫方子安的青年,才學不在自己之下,中了探花郎。原本是要授予翰林院編修之職,或者哪怕是去朝中要害部門去任職的,但偏偏被授予了一個近乎羞辱性的職位。這是多麽明顯的迫害。隻是說他有過街頭廝混的經曆,便可以如此對待一位靠著科舉手段高中的一甲進士麽?豈非是兒戲。


    所以,在他到了翰林院修撰這個職位上任職之後的某一天,皇上召見他這個狀元郎勉勵他的時候,他便提出了這一點。結果,皇上的臉色很難看。雖然還在笑,但明顯臉上心裏是慍怒的。而事後,上官好一頓的訓斥了他不知天高地厚,在皇上麵前胡亂說話,讓他好好的反省。


    第二次,再一次見到皇上時,張孝祥沒有再提發生在方子安身上的不公平。但當他迴答皇上的問話,侃侃而談殺嶽飛是失誤,朝廷需要下旨給嶽飛正名,澄清朝野正氣的時候,皇上拂袖而走。而他則挨了上官的第二次嚴厲的訓斥。


    張孝祥原本以為,秦檜之所以能當權,無非是皇上受了蒙蔽。而自己有責任去勸說皇上,曉明利害的。但現在,他覺得事情似乎並不是自己想像的那樣。皇上似乎根本就是厭惡這樣的話題,而不是秦檜的蠱惑。皇上看著自己的眼神甚至是有些失望的,正如自己看著皇上時心裏所想的那樣。


    更離奇的事情就在三天前發生。那天,翰林院裏來了一名官員,那是政事堂的一名重要官員。在翰林院上官的要求下,正在整理書卷的張孝祥被要求一同會見了這名官員。那官員像是對自己很感興趣的樣子,一口一個狀元郎叫著,圍著自己上看下看。張孝祥感覺自己像是在羊圈裏被挑選的一隻羊一般,渾身的不自在。


    事後,上官告訴他,這個人的名字叫曹泳,是戶部侍郎。鑒於大宋朝有榜下捉婿的習俗,曹侍郎家中有個二小姐,花容月貌,沉魚落雁。曹侍郎想給二女兒擇個佳婿,所以便想到了新科狀元郎。張孝祥一口迴絕,倒不是張孝祥不想找個良配成婚,而是這個曹泳張孝祥是知道的,雖沒有見過曹泳,但是此人在朝廷裏卻很有名,因為他是當朝宰相秦檜的秦家。據說秦檜當年困頓之時,曹泳給予接濟。秦檜發達之後,便大力提拔曹泳。曹泳的大女兒便嫁給了秦檜的養子秦禧為妻,他是秦檜的姻親死黨,幹了不少喪盡天良欺壓百姓的勾當。張孝祥知道了他的身份後其實很想大笑幾聲,這樣的人居然想讓自己娶她的女兒,就算那女子生的如仙子一般,自己也是不屑一顧的。更不要說上官說的什麽今後的前途光明什麽的話,簡直是可笑。自己和這些人倘若混跡到了一起,豈非是畢生之恥。


    自己當然一口迴絕了,但上官又是一番訓斥,並且告誡他不要太自以為是,任性而為。說給自己三天時間考慮清楚,免得抱憾後悔雲雲。曹泳三天後就要來當麵挑明提親,如果給曹泳難堪,後果自負雲雲。


    今日便是第三天了。


    張孝祥邁著步子進入翰林院公房大院的時候,身上已經有些汗透了。每次從仁美坊來到位於皇宮以北的翰林院公房的時候,張孝祥身上都會出汗。但今天,或許因為心情不悅的緣故,汗出的更多。


    進了院子,他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院子裏的幾個人。翰林院幾名上官正陪著兩個人在說話。那兩個人張孝祥都認識,一位是曹泳,一位是秦坦。


    “吆,說曹操,曹操到。狀元郎到了。”秦坦眼尖,一眼便看到進門的張孝祥,大聲笑道。


    眾人轉過臉來朝這邊看,張孝祥籲了口氣,昂首闊步走了過去。


    “張大人,還不見過曹侍郎和樞密院京房主事秦大人。”上官趙夫子大聲道。


    張孝祥皺了眉頭拱手道:“這見過曹大人,秦大人。”


    曹泳瞪著綠豆小眼笑著還禮,秦坦大聲笑道:“有禮有禮,狀元郎,恭喜恭喜啊。”


    張孝祥皺眉道:“秦大人,喜從何來?”


    “咦?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人生大喜之事啊。你先是中了狀元,現在又要洞房花燭了,還不是大喜麽?”秦坦大笑道。


    張孝祥道:“本人可沒成婚。何來洞房花燭之喜。”


    秦坦笑著對趙夫子道:“趙大人,你跟他說。”


    趙夫子點頭道:“張孝祥,曹大人和秦大人一起來向你提親。得知你尚未婚配,曹大人府上有位二小姐仰慕你的才學,故而曹大人和秦大人前來……”


    “我可不敢高攀。幾位大人,下官告辭了!”張孝祥打斷趙夫子的話,拱了拱手,轉身便走。


    曹泳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皺眉看著趙夫子道:“怎麽迴事?趙大人不是說他一定會答應麽?”


    趙夫子忙低聲道:“曹大人莫急,老夫去問問。年輕人臉皮子薄,或許是有些害羞。稍等片刻。”


    曹泳冷笑一聲,沉吟不答。趙夫子轉身快步追上張孝祥,沉聲喝道:“張大人,老夫有話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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