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暗,茅屋已點上了燈,“篤,篤”,木頭和石頭的撞擊聲,一個人影僵硬地移動過來,端著一個木盤,走向水榭。


    “你去告訴唐夙,”我一下從悵然若失中迴過神來,撲在鐵柵上,對來人叫道:“我······”


    我愕然,一個木製人機械地移動腳步走了過來。他麵目栩栩如生,雕工精致。穿著真正的衣衫,遠看還真看不出是個木人。


    日間田裏耕作的,難道也是些木人?


    唐夙好精巧的木工!他做這些人,全憑手工,這麽精細的機簧,我心下暗讚,好厲害!


    木人將木盤放在地上,我伸手可以夠到,它慢慢轉身,我倏忽揮手,冰索卷出,拴住它脖子把它吊了起來。


    木人在半空機械地邁動步子。


    畢竟是個木人,我聳了聳肩,心下已有了計較:唐夙啊唐夙,鋼誠然比冰質地堅硬,但你一個破鐵籠子就想關住我,未免太小瞧我了吧。


    我伸手虛凝在空中,潛運功力,鐵杆上逐漸結出一層白霜,溫度愈來愈低。我隨手幻出一根冰棱,輕輕一敲,“啪”一聲輕響,精鋼斷了,掉在地上碎成數截。


    輕而易舉地敲斷幾根鋼柱之後,我從水榭中鑽了出來。


    嘿嘿,我萬分得意地想,爾輩不能究物理。極低溫度下,鋼鐵非常脆,想關住本小姐?發你的清秋大夢去吧。


    正當我得意洋洋地在心裏誇讚自己時,“嗖”背後疾風響過,我大驚,向前竄出,右手一抬。


    迴頭看見沒有頭的木人被冰牆撞退了兩步,隨即縱身撲了上來,身法詭異,它解不開冰索,竟把自己頭卸了下來?


    它身法迅捷,跟剛才僵直機械的動作迥然大異,在空中轉折靈活,怎麽也不像是個木人啊!我心下駭然,暮光漸暗的天色中,這麽一個無頭木人竄高伏低的想置我於死地,情形過於詭秘,我頭皮一陣發麻,後頸上汗毛倒豎。


    不光招式狠辣,他右臂一伸,“噠”不知又是什麽古怪機簧,竟從身上彈了出來。


    我不想多糾纏,雙手連揮,“嚓嚓嚓嚓”,木人被冰刃大卸八塊。


    我倒退了兩步,擔心它還有什麽花招。


    果然,切下的手臂蠕蠕而動,手指一推地麵,又向我撲了過來。


    唐夙······好可怕。


    我深吸一口氣,輕輕揚手,木人所有部位被牢牢封死在一塊堅冰之中。


    我擦了擦頭上冷汗,這是什麽烏七八糟的秘術?估計是用心靈控製木人吧,那偌大一塊地方,那麽多木人,豈不是馬上趕到,那多惡心!唐夙一定是知道我出來了······


    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向茅屋亮著燈光的窗口掠去。“啪”,飛腿踢開窗格,飄然落在地上。


    書桌上鋪著嶄新潔白的畫紙,唐夙坐在輪椅上研墨,神色不變,道:“仙子有何貴幹?”


    我直截了當道:“唐公子,我們有話不妨直說,魔教與你剜目之仇,我勸也勸不來,但是你要殺風劍清,那完全是泄憤吧?一人做事一人當,他當時和魔教可沒有任何關係啊。報仇雪恨無可指摘,但斬草除根殺盡魔教,未免過分了吧?而且這跟風劍清也沒有關係啊!”


    唐夙哼了一聲道:“你事不關己,話說的當然稀鬆平常,如果你也遭此厄,能這麽做嗎?”


    我聳了聳肩道:“我不知道,但依你所說,我幼時流落江湖,天天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那我是不是該報複社會殺盡天下之人?亦或說唐公子文采武略,無出其右,與我等眾人不可同日而語,故而公子必得報仇,而我等便應忍耐?”


    唐夙默然,研的墨汁已溢了出來,他兀自不覺。想到他畢竟雙目已盲,我心下又不禁惻然,他淡淡道:“蔥苒,你都沒有好好看看這間屋子嗎?不擔心我有什麽機關嗎?”


    “我為表誠意,當然不會步步提防,我本無意與你為敵,而且和唐夫人他們交情不惡,隻想來勸你一勸,否則我根本不會來的,”我仰頭傲然道,忽然眼光落在牆上一幅畫上,驚訝道:“誒,你認識我?”


    畫中一個少女,笑意盈盈,麵目宛然便是我,隻是少了一股狡黠,多了一抹溫柔婉孌,畫風精致,栩栩如生,根本不似瞽者手筆,況且唐夙能看見的時候,應該沒見過我吧?


    唐夙夜笑了笑:“我確實沒見過你,但我眼盲,心卻不盲,外界的事我偶有耳聞,我一直以為你滿心憤恨地刻苦發奮,好生相敬,卻不料你仍以眾人自居,不矜其功,倒比我所想更高一籌。”


    畫旁題一行小字“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蟬蛻於汙穢,以蜉蝣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然泥而不滓者也。”


    字雖小,但力透紙背,和水榭住上所刻顯是出自同一人手。


    我哪有那麽高尚,我暗暗吐了吐舌頭,聽別人這樣誇我可吃不消,何況你佩服我,幹啥還囚禁我呀······我趕緊岔開道:“這個······公子過譽了,觀公子手筆,雖刻‘和光同塵’,然鋒芒太露,毫無解紛挫銳之意,想是公子八鬥之才,不忿多舛之命,而迷峰山脈離中土萬裏之遙,公子仍敲撲喧囂犯其慮,豈非假容於江皋?”


    其實呢,我口齒不算伶俐,要我頃刻間講出這麽一篇大道理,隻怕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在水榭中尚未想到怎麽破壁而出之前,早在心裏打好了腹稿,想騙他放我出去。要想勸動這麽個大才子,不掉點書包講點道理,恐怕甚難,我可絞盡腦汁搜腸刮肚了好久呢。


    唐夙沉默半晌,見他不答,我一鞠到地,說道:“唐公子,在下告辭。”


    “且慢,”唐夙靜靜道。我輕歎一聲,不知道他又要出什麽幺蛾子,“蔥苒,此去中土萬裏之遙,可需在下相送一程?”


    “啊???”我隻道自己聽岔了,他自己行動不便,還想送我?


    唐夙輕輕一笑,神態也不是之前那般冷酷:“你很驚訝?”


    “嗯。”


    “我粗通繪畫。”


    粗通?我暗中做個鬼臉,文人的話當真不可信。


    “做什麽鬼臉,”唐夙不經莞爾,“我的水墨畫是幻境通道,可以瞬間到達目的地的。”


    他當真瞎了嗎?我大奇,他怎麽知道我做個鬼臉?我又不好相尋,想必是他以耳代目,而且又聰慧過人,因此猜到了吧。


    我問道:“那你知曉外界事情也是畫出來的嗎?”


    唐夙頷首道:“是,但那個耗時頗久,而所見也隻一地之一瞬。我花了半月之久,繪了滴翠穀出口,恰巧見到你出來,才知道你在魔淵······現下可又過了半個月了······”


    淩逸塵帶我飛了將近半個月了???當時好像確實也迷迷糊糊記不真切,哎呀,糟糕。


    “你好像很著急?”唐夙笑道,“還是我送你一程吧,你去哪兒?”


    “我想想······”半個月前······對,那天福雛提到了東海,龍王什麽什麽的,當天夜裏我就溜了,那風劍清一定以為我去東海了,糟糕,已經過了半個月了,他多半已經趕去了,他一個人怎麽和兩位龍王抗衡!現下我雖然對唐夙依然半信半疑,但是我一向不是那種記仇的多疑的人,何況現在想要趕到那裏,除了相信他似乎也別無他法。


    “弦隱東海岸,兩位龍王去的地方。”


    唐夙點了點頭,不再問,揮毫潑墨,頃刻變成。


    這幅完全不似肖像畫工筆細繪,幾乎隨意揮灑,意與神會,我走上兩步,對唐夙襝衽道:“多謝公子······你不走嗎?”


    唐夙聳了聳肩肩:“我,我可能心有滯澀,仇恨未泯,過不去。你去吧。”


    他似乎有點傷感,但我急著去東海岸,也顧不上安慰他,道:“公子保重,我先走了,再會。”


    “再會,蔥苒。”


    我伸手碰了碰畫紙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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