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即起,打掃庭除。


    秋風拂落竹竿額頭的汗水。這個太過腳踏實地的小廚子,看著自南向北的“冷落”“深院”“扶桑”,方圓二十丈有髒物就算我不認真!


    竹竿單手撐腰,看著落葉繾綣而下,仿佛疲倦的蝴蝶。他不禁感慨一聲,都快一年了。


    即便細鳳大多數時間都在梧桐山,但這個跛腳小廚子還是日複一日地打掃“扶桑”裏外。


    耕地,打掃,遊曆村落,練習師傅留下的菜譜,他一絲不苟,好像真的很忙。


    “竹竿兒……”悠悠的聲音飄出。竹竿歎氣,從小姐開始修行後,自己就成了那些符籙的“試驗品”。不過小姐的進步還是很明顯的。開始的那些,簡直讓自己……慘不忍睹。


    比如讓男子精力旺盛的盛陽符,自己繞著洞庭湖跑了足足三圈才軟下去。再有那堪堪入門的障目符,把自己搞的暈頭轉向,還吐了滾滾一身。


    總之,沒啥好事就對了。至於那種讓人翱翔在天,遁地數十裏的行符還是別想了,畫了咱也不敢用啊。


    還好,這幾天小姐倒騰的是一種短距離移動的符。十步以內還算穩,就是有時候頭著地。


    正要移步深院的竹竿被村長攔住,示意自個兒忙去。竹竿如釋重擔,不失禮數地謝過。扛起村長給的六齒釘耙鋤地去了,邊走還嘀咕,這釘耙結實是真結實,就是重了些。


    村長看著離去的背影,點點頭。微笑,“兩件神兵,能不結實嗎。”


    子轉身去往清秋住處。


    想起這個天賦異稟的女娃娃,就讓人開心,比那個山上的榆木腦袋可愛多了。


    清秋抬頭,麵露笑容,反手將畫好的一張縮地符藏到身後,“村長爺爺!”後者點點頭,然後伸手。清秋撓撓腦袋,有些汗顏。畏畏縮縮地把這張“鬼畫符”交了出去。


    村長當初聽清秋坦白自己的字不好看,還在想一個姑娘家家的,字能醜到哪兒去?現在知道了,好比那頭肥豬照鏡子吧。


    對於一名符籙師而言,寫字是為了把“天道法則”過起來,再通過符紙這種好的媒介發揮威勢。這些字,可以是各自國家的語言文字,因為那些天地間的“法則”隻有與修士產生共鳴才能“現出真身”,文字的不同,不過是每個人的唿應方式不同。


    而無法與天道法則共鳴,唿應的,便無法修習符籙一道。所以,符籙修士又被稱為,天師。


    在村長的要求下,清秋不使用大顏王朝的字體,隻能用先秦小篆。


    現在的清秋,將要跨過修行的開門三境。


    來到十三村的時候,清秋剛剛突破黃葉境,入了枯枝境。就在上個月,當清秋畫出相當於三錢天師修為的“銀月晝夜符”時,成功破開瓶頸,位列生根境。就連修士根基的靈台也開了,而且十分明亮。


    暫時,在清秋自己都無法察覺的內心深處。有一麵“鏡子”。它會映徹每個人的內心。清秋的鏡子,是雙麵。


    無論是細鳳的靈境修士身份,還是清秋的符籙天師身份,都要有靈台。其明暗程度體現修士本身的體魄,神魂,修為等狀況。這座靈台會在修士的靈海中,“落地生根”。所以,開山三境的最後一境,叫做,生根境。


    子也不點評什麽,字醜沒關係,姑娘家家的,賢惠就行。


    於是誇了個大讚,叫她再接再厲。


    後者點頭頻頻,說讓村長趕緊試一試他手上拿的這張縮地符。


    ——————


    身在“燭梁”的細鳳氣息翻湧,洞**沙礫紛飛。他雙腿盤坐騰空,衣袂飄飛,一股煞氣溢出。正式修行的三境瓶頸,殺字境,將破不破。實在是心念太重,怨念太深。


    這樣下去利弊參半。


    現在的煞氣就是在細鳳心底“挖坑”,挖得越深,未來登天三境就能走得越遠。但要是填不上,物極必反。


    最開始細鳳踏足殺字境,是因為得到先皇龍氣賞賜,強行拔高境界,所以“殺”字不夠純粹,不夠兇。那些宮中帶刀侍衛哪個敢對六皇子動真手段。而想要進入登天三境,必須“殺身成人”。


    天地人三境,使人變得更近於“天道”。因為在殺字境瓶頸,修士會與自己親近的“天道法則”對麵而立,戰勝了,便會得到天道的認可,獲得那些法則的力量。


    而一旦踏入登天三境,修士的壽命雖會增加,但施展法則之力時會被限製。畢竟你是在“替天行道”。所以那些高修為的山巔人,會變得越來越“清心寡欲”。這些人,會將自己視為最大的敵人,將天道視為目標。


    在這一方麵,道門做的不如佛門。可那些敲木魚的禿驢終究不如雲遊天下,四海傳道的道士惹人青睞。


    在逃難途中,連續的戰鬥迫使細鳳跌境不斷。


    直至有了武一出手,自己有了穩固修為的時間,有了輔助修習的藥物,寶物,最終得以重迴殺字。但細鳳總覺得,自己的殺意缺少了什麽。


    自小生活在錦官城內的皇子,缺乏曆練,實戰廝殺不足罷了。子坦言,這處洞穴曾經是他的修煉地,裏麵幻境不少,對戰幻象尤為不缺,大可施展拳腳,反正夠結實。


    “燭梁”內部,常年不進人獸,陰氣重,與細鳳本身修煉的紫陽心經相悖,用以磨礪最為合適。


    現在的細鳳屬於厚積薄發,待到村長覺得合適了,便會安排一場對戰廝殺,助其破境。至於對手嘛,反正細鳳打不過就對了。


    竹竿每次過來看望細鳳,都不敢太靠近洞穴。這自然是不可抗力了。沒辦法,自己又不是神仙,沒有修行嘛。


    ——————


    正在刨地的竹竿被村長叫住,說那方寸山上有一處洞穴需要打掃,請他幫個忙。


    竹竿犯起迷糊,這兒不就三座山嗎,咋還有個方寸山?


    村長笑眯眯道,就是那座大瀑布,你路過一次的。仔細找找,周圍有很多桃樹的,指不定還有幾撮猴毛。還不等竹竿詢問對方咋知道自己路過瀑布的,村長又打著哈哈說去看看清秋。


    當還有些猶豫的竹竿聽到“打掃幹淨了,一套新廚具”,立刻準備招唿“紅紅”。隻是不知為何,今兒竟然不見蹤影。哎呀,算了,麻溜兒的。竹竿背起竹筐,一瘸一拐地向方寸山瀑布前進。


    正準備找竹竿試驗符籙的清秋東張西望,雪白的脖頸伸了又伸,卻隻盼來了一位灰衣老人。


    村長笑道,“給他找了個好差事,去打掃斜月三星洞了。”這迴輪到清秋迷糊了,斜月三星洞?聽起來像個字謎啊,不是個“心”字嗎?


    跌跌撞撞來到這座瀑布下麵,隻見大水飛流直下,奔流不息,真似個滾瓜湧濺。


    可也沒看見什麽洞啊?


    瀑布對麵是座“小山”,竹竿不停歇,準備登高遠眺。


    實際上,那座“小山”的山巔,才到瀑布腰部而已。但這座“山”的形狀特別,是斜向瀑布的,所以“山尖”與瀑布的距離到不顯得多遠。


    竹竿逐漸登高。


    瀑布之巔有位金毛男子神色冷漠。


    在竹竿即將到達山巔的時候,他一勾手,對麵那位竟打滑摔倒,手中竹筐直直飛向瀑布,而在竹竿目瞪口呆之下,竹筐進了瀑布,然後……沒出來?


    這下手忙腳亂的竹竿原地轉圈,直撓頭。他咬咬牙,後退幾步,向著瀑布直直衝刺!


    “嘩嘩嘩……”


    竹竿被湍急的水流打下。他從水潭裏爬出,甩甩頭顱,望向瀑布腰部。又開始登高。


    一遍遍,一遍遍,一遍遍。


    瀑布頂端那位,不動如山,冷眼旁觀。


    而在他腳邊,有隻白兔不停地撕咬男子衣物,丟小石頭,扯毛發。不過對方毛發根本沒掉,也不疼罷了。任由她發脾氣。想到這兒,金發男子又有了些火氣,你跟他才認識春夏秋三季吧,咱都認識三千年了,就算你以前的記憶丟了不少,也不帶這樣的吧?


    第十五次,竹竿一個縱躍,“嗤嗤……”。


    竹竿摔倒在瀑布之後的泥土上,旁邊是他濕漉漉的竹筐。


    是一個洞穴。石洞裏明亮通徹,隻見翠蘚堆藍,白雲浮玉,光搖片片煙霞。再迴看洞口兩側石壁,有先秦小篆刻字對聯,左側“花果山福地”,右側“水簾洞洞天”。


    在這三個季度裏,三人都被要求學習先秦小篆。細鳳早有所涉獵,清秋靠領悟,竹竿好在記性不錯,純粹死記硬背。


    竹竿戰戰兢兢進入,心裏疑惑,這裏就是斜月三星洞?倒是真心漂亮。刮風降雨好藏身,電閃雷聲全無俱,鬆竹奇花日日新。霎那間,幾道金色長虹閃爍,最終匯聚而成一個俊逸非凡的男子。巍巍然有睥睨之氣概。


    隻見兩根長長翎羽斜豎在紫金冠上,冠上鑲金嵌玉呈帝王相,兩根金絲帶於下顎收束。再有鎖子黃金寶甲熠熠生輝,好似人間琉璃瓦,精華流轉盡顯仙人相。腳下又踩藕絲步雲履,上有祥雲蒸騰,浮動不定。


    竹竿使勁眨眨眼,認出是那位金毛男子,剛準備跪拜,卻發現自己動不了。


    金光消散。


    隻餘下竹竿與俊逸男子相對而立。


    男子開口,略帶清冷,“你跟隨他們兄妹二人,就沒想過修大道,求長生?”


    竹竿盡量立正疲憊的雙腿,誠心誠意,“迴前輩。當然想,誰不想做神仙。可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能做多少菜,能挑多重的扁擔。命裏無時莫強求,我聽小姐說過這些書上道理。”


    對於這個小廚子來講,他最難能可貴的就是這樣。可對修士來講,這也是最要不得的。


    太過認命。


    當初武一詢問他是否要修行,他搖頭。一方麵是提防漢子,以退為進,另一方麵是他真的不認為自己有這天賦,有這福氣。


    男子又開口,“你知道的,將來你需要陪那女娃子走遠路。你這樣,不覺得拖後腿?或者,幹脆叫她一個人走?”


    小廚子不言語。


    男子接著說,“你認為自己每天忙東忙西,就是真的有事做了?還是這樣能讓你覺得自己,和另外二人,不至於差別太大?”


    小廚子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右腿。


    男子最後搖頭道,“不應該這樣的。不論是人是妖,都不應當如此‘隨遇而安’。想要什麽,就該去爭上一爭,不開口,真當別人是神仙知道你心中所想?那你知不知道,神仙都不願意看你一眼,更別說窺心。你苛求自己的廚藝,是真的,借此逃避,也是真的。”


    小廚子身軀有些顫抖,地麵愈發模糊。即便是跌落潭水十四次,都未曾如此。


    世間多少人都是這樣。生怕自己並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辛苦琢磨,卻又半信自己是塊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與瓦礫為伍。於是漸漸有了“避世”“離塵”心理。結果呢?是任由憤懣與羞憤日益助長怯懦的自尊心。或許人生最可悲的就是,明明庸庸碌碌卻又不甘庸庸碌碌的一生。


    生活拒絕的不是平凡,而是平庸。


    在這個水簾洞洞天內,一位高高在上的金甲男子,俯視一位普普通通的男孩兒。


    不久,這個仿佛定格的場景變化。金甲男子斂去燕翎穿金甲的光暈,端坐於石椅。跛腳男孩兒左膝跪服頭點地。


    “師父在上,受弟子張揚三拜!”,鏗鏘有力的磕頭聲迴轉不絕,經久不息。


    “起身。以後,就不準向別人跪了。”


    立刻,洞穴裏嘰嘰喳喳,一眾猴子蹦跳而出。圍繞張揚歡唿。


    張揚仿佛還在夢裏,對身邊的種種狐疑不定。心裏第一個想法竟然是,要不要打掃了?高坐在上的猴王難得麵露笑意。


    打掃個屁!


    心如明鏡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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