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細鳳也不是很清楚到底那個“故鄉”位於何處,或者說曆經這麽多年,早已不複存在。


    典籍記載,青州東部,那臨海之濱,有片名氣極大的梧桐山脈。《秋水篇》,“南方有鳥,名鵷雛,子知之乎?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


    從天下九州的分布來看,自南向北分別為梁州,揚州,徐州,青州,和被人戲稱為彈丸之地的兗州,最後才是那被人當作飯後談資第二的冀州。


    說來可笑,大出兗州四倍有餘的冀州守不住沿海一線,反被對方搶來當作水兵的操練場地,貿易出海港口,漁民出海口。


    冀州多才俊不尚武,即使想要奪迴沿海也無可奈何。


    既然馬背戰刀比不得,那冀州文人有筆杆子一支,士大夫有唾沫一缸!冀州所著文章一半都是嘲諷兗州是蠻夷,奪地不商量,燒殺不皺眉。


    這無非是給天下人做談笑之資。兗州偶爾聽聽犬吠也感覺不賴,用來佐酒滋味兒最為合適。


    民風彪悍的兗州百姓有相當信奉的一句話,也就是兗州辛夷王朝,那位禦駕親征拿下冀州沿海的先皇所言。他當時禦馬停在馳援的冀州虎賁軍前,直言一句,“來都來了,那就幹吧”。


    冀州上將潘鳳勒馬,紋絲不動,隻字不言。抽抽嘴角,我上了,你把我砍死。我退了,皇上把我砍死。大家都是講究人,我不退,你也別攻。


    不愧是冀州,武將都流露出一股酸味,以後打仗幹脆馬刀換筆墨。


    至於為何是談資第二嘛,因為根本沒有第一,純粹惡心冀州的。


    ——————


    密詔上,開篇便是青州梧桐,而梧桐山脈亦有千裏之秀。


    風光旖旎的美景。可是在那山脈盡頭的接海口,有處關卡禁製。


    在那盡頭,民間百姓說鬼打牆,江湖修士說閻王堂。倒不是因為那裏明擺著有多大危機,尋常百姓走過去,不知怎的就會幻像叢生,迷失自我。至於修士,更會因為忌憚神秘的海族而望而卻步。


    那些修為頂尖的人物,仿佛得了共同敕令,均不會去嚐試破解一二。


    李細鳳看完密詔,毫無猶豫,直奔梧桐山脈這邊。那位武一前輩一直聽細鳳的主意趕車,簡直沒有一絲高手風範。


    夜晚降至,是紫衣漢子和竹竿最開心的時候,原因都一樣。


    竹竿早早拾來幹柴,從小山中取出武一前輩“順來”的糧食,準備煮些讓小姐提精神的熟食。蘿卜湯,通氣暖胃。蘿卜絲,生津解百毒。就蘿卜了!


    紫衣一天中難得正經一迴,正襟危坐,眼睛卻直勾勾盯著馬車。


    可憐那匹通靈的汗血寶馬渾身顫抖,心想這漢子忍了這麽久,他終於要下口了!


    細鳳邊調息邊想著密卷,漢子覺得實在無趣,慵懶的來了一句,“想破腦袋都解決不了的問題就放一放,看見的又不一定是真的”。細鳳對漢子執禮,“晚輩還是一直相信眼見為實。前輩對密卷之語有何見解?”


    武一欲言又止,不過馬上就挺正脊背。


    清秋蹲在哥哥身邊,左邊竹竿遞來一碗肉粥。縱然是見過許多大場麵的武一也不禁感慨,今晚的月色分外美,分外飽滿圓潤啊。接下來竹竿盛給公子,最後才是漢子。


    “竹竿,想不想修大道?一哥還是有點本事的。”對於這名漢子竹竿是打心眼兒裏感激和佩服,感激是因為救命之恩,沒他小姐和自己就死了,佩服是因為本事大拳頭硬。對於一哥經常偷瞄小姐的行為,隻認為是想收徒的念頭。


    “一哥,說笑了。我哪有那命。再說了,我有師傅。走之前把做菜絕活兒和壓箱底的菜譜都交我了。”竹竿依舊傻笑著,看得出是絕對的真誠。


    不過要是給雍州的山巔人知道一個窮小子拒絕了這樣的邀請,是真的會認為,他傻。


    對於竹竿的拒絕武一倒沒什麽意外。清秋則始終沉默,眼裏隻有晚餐。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吃完再跑路。


    “小秋啊,慢點吃。吃完了一哥再去順,額,順路買”。見清秋嗆著了,武一趕忙出聲提醒道。


    對於漢子的好意清秋破天荒“嗯”了一聲。得嘞,這下有的聊了。


    “清秋啊,你看這篝火變化無常,明明是兇相卻能讓人心生安穩,可要是不在黑夜裏,卻讓人白日見火,心懼火。所以,還是得先修心啊,心境穩了修為什麽的自然水到渠成……”


    清秋越吃越快,武一見狀越說越快,最後等清秋丟下碗筷,漢子也隻能把沒說完的話跟米飯一起咽下去。


    一直安安靜靜的細鳳已經見怪不怪,自從四人同行,武一每天晚上就和妹妹說些怪話,聽起來很玄妙又讓人不知所雲的事情。邊上兩人覺得是想收徒,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想哄騙拐賣。


    清秋始終唯唯諾諾,不敢和他對視。一開始還覺得有意思,後來愈發反感,也不知聽沒聽進去。


    修行之於清秋,無甚吸引力,畢竟萬事有兄長。


    也不知怎得,在梧桐山脈這段路程,武一談吐更頻繁了,清秋隻覺得愈發煩躁。


    當然,隻是對於清秋而言,細鳳其實很想請教修行之事。


    漢子看向細鳳,一言不發。


    後者去往車上將妹妹扛下,隨後識趣離去。清秋不敢作聲,蹲在地上薅草。接著漢子又看向竹竿,竹竿心雖不舍,還是想著再去多摘些花草迴來吧。


    等到萬籟俱寂,這邊幹柴烈火,孤男寡女。


    “哇哇……!”清秋終究忍不住哭了出來,話都講不清楚。漢子略顯尷尬,也不去勸阻,等到哭聲小了些,開口說道,“清秋,你願不願意修習符籙一道?我可以保證你能走的很遠,站的很高,高到不受天道折壽之苦。”


    清秋隻是抿著嘴唇,不說話,我修行幹嘛,又苦又累,吃肉不香嗎?再說了有哥哥在身邊,我怕什麽。


    見清秋沒反應武一也不好再說什麽,強扭的瓜不甜。


    但是能解渴啊!


    還是不死心的漢子摸出一枚玉簡,“沒關係,現在你還小懂的不多,什麽時候想通了或者遇到危險就捏碎玉簡,一哥馬上就能來。沒事的時候摸摸這玩意兒,天宗的這些東西還是可以學學的。”


    見清秋不去接玉簡也不作聲,真的無可奈何了。放下玉簡,轉身離去,這時卻傳來柔弱聲音,而且一開口就不同凡響,“你要死了嗎,別跟我交代遺言啊。”


    漢子一口老血上喉,硬是憋住。走了,走了。


    去而複返的竹竿躲在一旁,要是紫衣漢子真想行不軌之事,大不了自己再舍了一條腿不要,也要擋住他片刻。細鳳亦是於暗處按住淩虛劍柄,隨時可以出鞘。


    紫衣,一去不返。


    三人重聚,兩兩無言,一地篝火映徹本就寂靜的荒野。


    真的走了。


    ——————


    倏忽間,武一飛躍至梧桐山脈的一處俏峰。登高望遠。今晚月色確實美。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一縷青煙在武一身邊環繞,最終凝聚成一個矮小老者。不再遮掩強橫氣息的武一視之不見,笑言一句,“如何?”矮小老者點點頭,“湊合,就是太年輕。”


    武一催促著趕緊開始,家鄉的仙子等著哥哥我呢。


    老者揮手間,月被雲遮,火被霧繞。清秋竹竿不知不覺已經入眠。


    細鳳這邊,現身於一處村落。村名十三村。村前有黃狗。


    細鳳不知所措,想開口詢問是否有人,卻驚悚發現自己無法言語!


    經曆大風大浪的六皇子迅速沉浸下心神,這時原本平淡無奇的黃色土狗驀然變大,雙目銅鈴大,精光外放似大日,麵部進而呈現兇殘狀貌,四足緩緩向前踏步,口水直下腥臭無比,巨大的喘息聲轟鳴在耳畔。


    似要吞食眼前人。


    細鳳無可作為,想要運氣轉身逃離,靈力無法調動。最後一件事讓細鳳頭皮發麻。“所為何來?”這狗竟口吐人言,必已成精!自己還有何依仗?


    密詔。隻剩這個了。


    先前已至梧桐山脈,幻境見君開。這裏是……一夫當關,惡犬當道;不可謂,不能說話;不可畏,不能害怕。細鳳直麵惡犬,立正本心,盡量不去顫抖,內心默念。


    來尋故鄉


    明明是內心默念,這四個字卻響如洪鍾充斥在周遭。


    那大狗隻是直勾勾盯著眼前人,卻不再往前移動。轉而又恢複原貌,搖著尾巴進入了村落。


    細鳳汗水淋漓,癱坐在地,大口喘氣。村落很奇怪,沒有炊煙,得進去!


    靜養片刻,細鳳起身向村落三做稽。跨步走過那塊書有“十三村”三字的木牌。上麵的文字亦是先秦小篆書就,可秦國早已是曆史。


    行行複停停,沒有一個人影,沒有雞鳴,沒有犬吠。


    當細鳳茫然時,現身至大山,山上青草離離,前方出現兩隻歡快蹦躂的山羊,身後遙遙跟著一位腳步蹣跚的老羊。小羊們突然“咩咩”地圍在老羊身邊,進而跪下,羊有跪乳之恩。


    畫麵一轉,細鳳看到了自己。那是在父皇離世後的第二年,自從知曉昔日謙恭有禮的四哥以雷霆之勢登基成為新帝,細鳳就放出消息,失明。自己誕辰那天都未大張旗鼓,卻被新皇傳召入宮。


    在奴仆的攙扶下,一切都無恙,不過是四哥簡單的試探罷了,禦醫把脈,修士診斷皆無果,最後皇兄笑言一句,“罷了罷了,可惜六弟如此才俊竟不見光明。來,嚐嚐為兄釣上來的魚是否鮮美。”


    兩人對坐於一座宮苑行亭,名“監守亭”。今日皇帝,昔日四皇子抬手作勢。接著隱約有掙紮聲音出現,竟是一位被捆綁的中年婦女。細鳳向右微斜,“這魚還挺大,想必皇兄手氣上佳。”


    實則細鳳“表裏不一”,內心萬般苦楚不可言。那是細鳳兒時的乳娘!


    新皇李守約察言觀色,再抬手,那位婦女已被押至河水石畔。此時魚湯已經置於桌案。


    最後,李守約猛然按下左手,婦女沉河。親眼看著弟弟鎮定喝下一碗魚湯。


    此時細鳳看著彼時細鳳,心如刀絞,掩目而泣,跪坐當場。忘記身份貴為皇子,忘記修行境界已達殺字。


    見三羊當跪,今已見青山。


    幻象消失,細鳳迴到營地。他驚醒,渾身濕透,眼角掛淚仍然止不住。現在二更天。原來萬般總總都隻在一更間而已。有些道理,不是親身體會,根本做不到感同身受。


    梧桐山脈這條未到盡頭的路消失,一堵山體橫在身前,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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