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輝煌,似與天邊皓月爭輝。


    滿殿觥籌交錯中,能與容璿說上一句話的舊友,也唯有謝明霽一人而已。


    她斟滿了杯中酒,於席上遙遙對謝明霽舉杯。


    殿頂一盞寶蓋琉璃燈投下璀璨華光,著天青色錦裙的女郎安靜坐於一室喧囂中,容顏盛極,若明珠生輝。


    女郎的情緒盡數掩於長睫下,轉瞬即逝。


    再欲探尋時已讓人捉摸不透,唯餘一盞空酒樽。


    謝明霽沉默須臾,仿佛方才那一刹隻是他的錯覺。


    浮雲散去,明華殿中宴飲仍在繼續。


    清冷的月光撒落亭間,映照出亭中兩道頎長身影。


    “獄中的二人招了,又吐出些消息。”謝明霽神色舒展些,年節總歸能有一樁順心事。


    “待正月十六複朝,臣想請旨往金平府一趟。”


    科舉舞弊一案牽連甚廣,索證隱秘且艱難。


    落網的二人一直往來為考生與槍替者牽線,掙夠了銀錢常年逃匿在外。也是因新年闔家團圓,方才在家門外捕獲他們的蹤跡。


    武德司一支暗衛已全權交由謝明霽轄製,祁涵道:“一切小心。”


    未掌握確鑿實證前,尚不宜打草驚蛇。


    “朕會以巡查賦稅之名,調你出京。”


    “顧此失彼,他們總會露出破綻。”謝明霽會心一笑,“就是不知,首輔在其中參與多少。”


    那可是隻隱蔽的老狐狸,執掌內閣數十年,不知留了多少後手。


    “且容他養病。”


    君臣二人相視,一切無需多言。


    新朝初定,氣象一新。


    謝明霽踟躕再三,知曉朝中已有奏請陛下納妃的聲音。


    他費心遣詞,有一事終歸要問一問。


    “容……她與陛下……”


    “朕給過她選擇。”風吹動一角玉白錦袍,帝王目光望向天邊皓月,聲音散於風中,“她有自己的決斷。”


    今時今日,首輔一黨式微,朝廷新舊更替勢在必行。


    “她失了靠山,又無濟世安民之心,更無需再留於朝堂。”


    僅此而已。


    ……


    年後複朝,萬物自有其歸序。


    向菱為姑娘收拾著桌上書冊,將新近閱完的三本放迴架上。


    “姑娘,歇歇眼睛吧。”


    向萍端來一盞酥酪,除了容璿素日愛吃的幾樣點心,又多了一碟膳房新做的奶霜卷。每個拇指般大小,灑滿糖霜,很合容璿心意。


    本以為又是無所事事的一日,未曾想用過點心,外頭小丫鬟來稟道:“姑娘,四姑娘到了。”


    容璿翻過一頁書,神色平靜:“請她進來吧。”


    “是,姑娘。”


    向菱去院門迎客,留向萍在屋中侍奉。


    “三姐姐。”


    容姍中規中矩一禮,難得的有些熱絡。


    “坐吧。”


    餘光瞥見書架上整齊的書冊,容姍心裏稍稍有了些底。


    她還是晨起聽王嬤嬤抱怨,父親偏寵新迴來的三姑娘,連古籍孤本都搜羅進了瑤華院。


    容姍笑道:“三姐姐這兒布置的,倒、倒有書香氣。”


    “有話直說便是。”容璿輕撥茶盞,淡淡開口。


    容姍甚少有這般沒話找話的時候,如今被戳破,略顯窘迫。


    她望入一雙沉靜的眼眸,幾乎是下意識就發覺,三姐並非不給她留情麵,而隻是想盡快解決正題,就這麽簡單。


    容姍態度稍稍自然些:“年前夫子留了道課業,要撰一篇文章……”她環顧屋中,容璿道:“都下去吧。”


    “是,姑娘。”


    房門合上,容璿言簡意賅:“論題。”


    “君子養心,莫善於誠。”


    容姍絞了絞帕子,整個年節她都為這篇文章輾轉反側,落筆實在艱難。


    眼看著到了夫子給定的期限,還是撰不出個子醜寅卯來。


    這樣的事,母親身邊根本無人能幫她。家中兩位姐姐原先在明安堂時,也沒遇上過這般課業。


    容姍也是忽然想起容璿先前所言,讀過書,就差去考科舉,才死馬當作活馬醫。


    畢竟先問這位三姐,比去外頭找人容易些。


    “文章品第,你要幾等?”


    容璿問得太過理所當然,以致於容姍的語氣都有些小心翼翼:“三姐姐,是能夠幫我作文章嗎?”


    “可以,”容璿開門見山,“不過你也得助我一事。”


    三姐姐提出的條件極為簡單,容姍一口應承,像是生怕她反悔似的。


    容璿便去往書案後,鋪開一張宣紙。


    “要幾等?”


    女學文章同樣分一至七等,容璿在翰林院兼任過一年,也隨同僚批閱過女學文題,熟知其體係。


    “六、六等就好。”容姍聲音弱下去,“五等也行。”


    事情辦得遠比想象中順利,容姍神清氣爽的當口,又問了一句:“三姐姐,我何時來拿文章?”


    容璿擺好鎮紙:“磨墨吧。”


    “哎。”容姍答應得心甘情願。


    午後的陽光落於書案,茶水涼時,容璿擱了手中筆。


    容姍吹幹其上墨痕,捧起慢慢閱讀時,眸中由驚異轉為讚歎,絲毫不掩飾:“妙,當真妙。”


    “你能讀懂,便不算如何。”容璿誠懇道。


    容姍:“……”


    “答允我的事,莫忘了?”


    “三姐姐安心。”容姍笑著答。


    走出瑤華院時,容姍都有些飄飄然。


    前後不過兩盞茶的功夫,困擾自己月餘的困境就這麽迎刃而解。


    她無比寶貝地抱著文章,還等著迴去謄寫。


    原來三姐姐說的能去科考,真的不是浪得虛名。


    ……


    每逢旬日,明安堂的夫子會在杏樹下設講壇。這是自仁宗在時定下的規矩,平民女子皆可聽學,無需束脩之禮。


    在杏壇下尋到熟悉的身影時,容璿眸中蘊了一點真心的笑意:“還好你記得我的話。”


    她們尋了臨近的一處僻靜廂房敘話,懷月仍舊難掩激動神色:“郎君!”


    自從謝世子遣人轉告她,郎君已出了天牢,要她寬心,她便日日等著郎君的消息。


    郎君曾告訴她,無論前路再難,日子總要過下去,讀到的書總歸不會騙自己。


    容璿今日是隨容姍的車駕出府,借口想看一看明安堂。向萍被她臨時支去買了糕點,留給她和懷月的時間不多。


    她飛快解釋了眼下自己的處境,懷月望她一身藕荷色的撒花錦裙,墨發盤作雲髻,震驚之餘隻能無意識點頭。


    容璿褪下腕上一對赤金手鐲:“月娘,這個你先收好。”


    街巷上已能見到向萍身影,容璿叮囑她:“五日後,你帶上我先前交予你的物件,還在此處等我,明白嗎?”


    懷月腦中亂糟糟的,對容璿的話卻從來記得清楚:“郎君安心。”


    難得相見,她卻知道自己不能久留。臨出屋子前,她又戀戀不舍望了屋中人一眼。


    “郎君保重。”


    容璿對她寬慰一笑,全然信賴。


    ……


    夕陽西斜,宮廷殿宇沐浴在一片金輝中。


    壽安宮內,福寧姑姑親自在小廚房監看著,安排陛下今日來用的晚膳。


    方處置完畢一日的政事,祁涵踏入壽安宮正殿時,天已擦黑。


    “兒臣給母後請安,母後萬安。”


    “快起來。”


    帝王純孝,言太後心中最是寬慰。


    母子二人敘了些閑話,福寧入殿道:“迴太後娘娘,晚膳已預備妥當。”


    言太後點一點頭:“那便傳膳罷。”


    十八道精致菜肴,從晨起即開始準備。


    依言太後的吩咐,布菜的侍女先盛起一碗茯苓雞湯。


    “你連日來政事辛勞,這是母後特意讓人給你熬的。”


    雞湯燉了一日,依照太醫開的食補方子,蘊著些許藥香。


    祁涵無甚胃口,隻是淡然接過。


    瞧著帝王喝了幾勺湯,言太後示意侍女繼續布菜。


    碗中膳食動了幾筷,言太後笑吟吟道:“將要開春,宮中插瓶卻還是多用梅花。”


    “後宮也冷冷清清的,關於納妃一事,皇兒可有定奪?”


    言太後不能不操心此事,此番再度提起時,竟意外得了個想要的答案。


    “兒臣已有人選。”


    “是哪家的女郎?”言太後聲音中有些驚喜。


    不枉她元宵佳節召了各府女郎入宮,費心安排,數度提起,皇帝總歸聽進去了她的話。


    容府的三姑娘,印象中是個知禮識進退的。家世也好,伯爵府的嫡女,可堪為妃。


    言太後心中滿意,又道:“隻她一位?”


    “是。兒臣已交由禮部備辦。”


    “也好。”言太後點頭,皇帝願意納妃便好。


    她唯有這麽一個兒子,自小到大,她和言氏一族從來都是將最好的東西雙手捧與他。


    如今帝王已然長成,許多事情她不能再替他做主。涵兒能遵從她的心意先行納妃,雖說隻有一位,對她而言已是足夠。


    ……


    “太後娘娘盡可寬心了。”


    夜闌人靜,福寧侍奉太後更衣。


    去往頤安行宮的行囊已經收整妥當,擇日便可啟程。


    言太後由侍女為她卸下鳳釵,隻是納一位後妃罷了,無需她在宮中。


    等到皇帝大婚,她再親自操持不遲。


    “婉兒可迴來了?”


    福寧道:“迴太後娘娘,老夫人遞來信,小姐已經動身迴京都了。”


    “那便好。”


    言太後絲毫不奇怪兒子擇了容家三姑娘。他對京中貴女皆是淡淡,隨意選出個樣貌最出挑的,家世也合適。


    “你去庫房選些物件,待得新人入宮,便賜下去吧。”


    “奴婢省得。”


    ……


    紫宸宮內,帝王方聽完暗衛迴稟,凝神練字。


    她今日去了明安堂,大抵是生了好奇之心。


    明安堂所授課業平平,於她而言太過淺顯。


    帝王落下一筆,難得地去想,倘若她生於寧遠伯府,入明安堂讀書,會是何等模樣。


    大抵是順遂無憂的吧,不必卷入朝堂波詭中,隨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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