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巷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外,懷月上前叩響木門。


    容璿理了理被風吹亂的杏黃裙擺,許久不著裙裳,都有些不習慣。


    前來應門的是一位年過五十的老婦人,也是這家樂班的主人。


    說是樂班,其實不過是個草台班子,人員無定數。臨時湊齊幾人便能上場,四下裏尋地方演出,賺些銀錢度日。


    樂班裏的人都尊稱眼前老婦一句“劉嬤嬤”。


    進得堂屋,劉嬤嬤早就習慣了來尋她的年輕女郎,畢竟誰家不曾有個難處?


    懷月隻是中間人,此番並不重新登台。


    劉嬤嬤打量麵前以輕紗覆麵的陌生女郎,單憑那一雙眼,便知是個美人坯子。


    或許是以後還想嫁個正經人家,所以不曾太過拋頭露麵。


    樂班裏正缺人,劉嬤嬤講明了規矩。演曲的衣衫自己預備,顏色式樣相近即可。樂器倒是可用現成的。


    “姑娘會些什麽?”她問向容璿。


    懷月一驚,倒忘了這最重要的一環。原本她是想替郎君進怡棠樓的,雖立誓再不入煙花巷,她卻可以為了郎君破例。


    懷月欲上前打圓場,容璿微微一笑:“嬤嬤需要什麽?”


    屋中備了幾樣樂器,容璿順著劉嬤嬤的目光掃過,思忖片刻,最後取了一把琵琶。


    她抱了琵琶,素手撥一撥弦:“嬤嬤可有曲譜?”


    ……


    事情已然敲定,迴府的馬車上,懷月仍覺稀奇:“郎君竟會彈琵琶?”


    容璿摘了麵紗,晨起隨意挽的桃心髻垂下幾縷碎發,簪了一枚福字釵。


    許久不彈,容璿難免有些手生,但應付樂班已經足夠。


    “技多不壓身麽。”她笑了笑,“你請人留意一二樂班的動向,若有去怡棠樓或鄰近楚館的演奏,便知會我。”


    “是,郎君。”


    留給她的時間不多,要盡快尋出些線索。


    去何處演曲,往往前兩日才能定下。樂班中排演一兩遍曲目,便可登台。


    與容璿同行的女子都半遮麵容,以示賣藝不賣身,非青樓中人。


    但劉嬤嬤卻見多了這些姑娘們,為了生計放下身段,從樂妓伶人始,步步退讓,最終徹底賣身成為青樓女子。


    琵琶聲陣陣,出身貧寒的女子,除了嫁人博一博前程,哪兒還有其餘路可選。


    容璿指下不慎彈錯一音,但在嘈雜的怡棠樓內,無人在意。


    她白日在戶部當值,晚間周旋於煙花之地中。換了裙裝,薄施脂粉,連懷月都險些認不出她。


    一兩個時辰的演曲,能夠掙些零碎銀錢糊口。


    容璿掂了掂手中銅板,這錢來之不易,顯得戶部一月的俸祿都豐厚起來。


    “走吧。”


    彈曲掙得的銀錢容璿幾乎是當日就花銷掉,在街邊就近尋些吃食。


    有時她餓得緊了,連衣裙都未換,大大方方地同懷月在食肆中用飯,觀市井百態。


    這一帶偏僻,達官顯宦不會踏足,官員更是謹守不得律令,不敢靠近。


    辛苦賣藝掙來的銀錢,往往還不夠容璿與懷月一頓像樣的飯食。


    “郎君。”


    懷月小聲提醒,望向門外。她記人極清楚,那日攔她們的武德司護衛,此刻正有一人喬裝成百姓走過。


    容璿淡定喝一口胡辣湯:“知道了。”


    她在老地方從從容容換了衣袍,有意叫武德司的人發現著常服的自己。


    ……


    不出兩日,戶部散值後,謝明霽尋上了她。


    順隆衣鋪的線索幾乎中斷,觀謝明霽的神情,怕是無所收獲。


    容璿白日裏在戶部累得很,此刻也沒有兜彎子。謝明霽既然來求教,她道:“不知謝大人可查過鋪中賬目?”


    順隆衣鋪明麵上是容璿接手,謝明霽迴:“容大人到何處都先查賬的習慣,可真是半點沒改。”


    他命人取來一本謄抄的賬目,容璿圈出怡棠樓與另外兩處。


    “何解?”


    “恩客狎妓,這筆銀錢本就不清不楚。若是有心多付銀兩,誰能知曉?”


    她在怡棠樓候場時耳聞目睹,加上樂班中姑娘們的刻意打聽,有些美人幾晚的身價,幾乎都要趕上繁春樓的頭牌。


    “以青樓的名目,將多餘的銀錢送到順隆衣鋪製衣。那麽,原本的貪墨銀就過了明路。”


    “除了順隆衣鋪,應當還有其他地方。自然,行賄之所也不止怡棠樓。”


    三教九流之地,一切都便於隱匿。


    謝明霽正了神色,容璿所言他從未想到過。


    “容大人說這些,是否有了證據?”


    “隻是猜測,”容璿半真半假,“我的侍妾原是青樓中人,與我說了些事。不瞞謝大人,我也順著去青禾巷看過。”


    她隻能查到此處,再多,恐要將自己搭進去。


    容璿收手,不過這幾條線索,對謝明霽而言已經足夠,接下來且看武德司的手腕。


    “賬本上其他可疑的鋪子,譬如當鋪,都可深挖。”


    “隻是一點拙見,有沒有用場全看謝大人。”


    宣國公府的人送了容璿,自外合上房門。


    夕陽西斜,內室的暗門打開,此一處包房竟是與隔壁雅間相連。


    “殿下。”謝明霽上前對窗邊人一禮,若有所思。容長瑾那幾段話,確實提醒了他。


    “不知殿下如何看?”


    “可以一試。”


    祁涵神色淡淡,她既有心贈人情,自然是有幾分把握的。


    謝明霽亦如此想,急於辦案:“那臣先行告退。”


    屋中重歸寧靜,黃昏的金暉鍍於窗畔。從明窗望去,街巷熱鬧情形盡收於眼底。


    才從茶樓中出去不久的容璿,在街頭漫步,順手又買了個糖人。


    太子殿下唇畔不自覺浮起一抹淺笑,行人來來往往,她偏偏要自己吹糖。看著那紅棕色的糖稀一點點鼓起,女郎的笑容明媚而純粹。


    如畫一般的美好。


    ……


    謝明霽後頭如何查案容璿不再留心,戶部公事有疑,她尋了閑暇去陳府求教。


    書房內烹著清茶,得首輔指教,一直困擾於心的疑難驟然有了思緒,容璿眸中添上幾分喜色。


    陳禎捋了捋胡子,望人靜心思索,一條條梳理分明。首輔心中不無自得之情,他看人從來不會有差錯。長瑾天資之高,遠在同輩之上。若是他蒙上蒼眷顧,時運得濟……未必不能在朝堂有一番作為。


    “沁兒今日在花苑亭中練字,你若得閑,指點她一二也好。”


    容璿一笑:“是,多謝老師。”


    從她年前升任戶部郎中後,首輔便做主,將膝下四女許配給了她。


    相府四姑娘陳沁雖為庶出,姿貌平平,生母更出身微賤,隻是外頭買來的歌伎。但這門婚事,實打實是容璿高攀。


    陳府的小廝在前引路,荷花池畔,陳沁見到未婚夫婿,臉頰淺淺飛起紅雲。


    午後的會麵是父親允準,又在陳府中,不必害怕有人說閑話。


    “容郎。”她福了福身子,趕忙讓侍女給郎君斟茶。


    她在府中並不受寵,縱然同於女學讀書,卻完全不能與素有京都才女之名的長姐相較。父親為她定下的這門親事,她已經足夠歡喜。


    陳沁讓出位置,見容郎去瞧自己寫的詩帖,羞澀地低頭一笑。


    容璿閑閑翻過幾頁,陳沁的字端莊娟秀,很有長進。未及笈時,她於後宅總是謹小慎微,不敢有任何蓋過長姐的地方。也是到了定親後,主母為她操持婚事,教她出嫁之儀,才漸漸自在些。


    容璿從不吝對陳沁的誇讚,笑語幾句,從袖中取出了一小方錦盒。


    “生辰禮,瞧瞧喜不喜歡。”


    她這樣提,原本有些猶豫的陳沁才免了顧忌,小心翼翼接過。


    打開細觀,是一支碧玉玲瓏簪。玉質尚可,隻是細膩的雕工與出彩的式樣,讓這枚簪子格外不同凡響。


    陳沁又驚又喜,她前日的生辰,母親忙著為長姐議親,管事們自然也不在意。隻有膳房做了碗長壽麵送來。


    “是郎君親自畫的圖樣嗎?”


    容璿頷首,陳沁望入她的眸中。


    這種被人放在心上惦記的感覺,真好。


    為著見容璿,陳沁今日著意裝扮了一番。一襲水綠色繡芙蓉的對襟長裙,恰與這支碧玉釵相配。


    “郎君為我簪上吧。”


    閨閣家女兒的情趣,容璿在她發髻上尋了個合適的位置。碧玉簪在烏發間,墜下精致的銀流蘇,簌簌作響。


    珠釵華美,落於花廊下陳大小姐的眼中,卻是庶妹配不上這支玉簪。


    碧波蕩漾,亭中的郎君低眸淺笑,一如初見般,叫人再挪不開目光。


    陳大小姐絞亂了手中錦帕,倘若父親猶在盛時,必能提攜容郎,一路入閣拜相都未可知。


    若是這樣,她與他或許不會錯過。


    可惜,等不了那般久了。


    母親的教誨猶在耳畔,容郎再好,如何能比得過承平侯府嫡子。


    少女極輕一聲歎息,散於風中。


    “走吧。”


    ……


    容璿行事頗有分寸,沒有在花苑多留,飲過一盞茶便告辭。


    來時帶路的小廝引她出府,想起方才陳沁的話,容璿揉了揉眉心。


    首輔急於為嫡長女議親,聽聞連婚期都已敲定,就在五六月間。


    陳沁也是無意間聽陳夫人提起,為著如此緊張的婚期,雙方還要尋個順理成章的由頭。


    日子如此趕,或許老師是想要拉攏承平侯府,為陳府添一份保障。


    又或許……


    容璿眉間輕蹙,宮中情勢如何,朝中沒有人能比老師更清楚。


    她望向宮廷的方向,長歎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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