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江,暮色靄靄。


    一如當年懷揣著熾烈夢想的少年,在暮色中走進這座城。如今,同樣在暮色中,少年即將走出這座城。


    孟希言頗有些感慨,來時,他是少年,躊躇滿誌,欲上青天斬黑陽。去時,他仍舊是少年,隻是少年老成,視死如歸。


    站在宏大的傳送陣法之前,孟希言微微怔神。微風吹來,將他的墨發微揚,白袍輕卷。


    傳送陣周圍,除了孟希言與紅嫵鸞之外,已經零零散散站了約莫數十個少年。這些少年,都是這一屆被送往葬神崖的種子,亦或者說是祭品。


    這其中,有幾位孟希言相識之人,就比如流波山上與他一戰的幾人,夜乾,蕭玉人,背劍少年,藍衣少年。


    這幾人去,倒是出乎了孟希言的預料,他本以為這些大人物應當舍不得才是。但如今看來,齊江的局勢,確實是已經岌岌可危,迫在眉睫了,才會讓這幾人進入葬神崖。


    此外,還有那個郡守府的少年,與張旭極為相似的少年。


    張旭……


    一想到張旭,孟希言便不覺有些悲涼。那個天賦極高,智商一般卻心性極好的家夥,就這麽死了。


    死在了詭煞的手下,連屍體都未見著。


    血獄那一戰,孟希言與詭煞之爭環環相扣,以至於他根本沒有時間去尋找張旭,或者說是,哪怕去找了,也無法找到。


    脫去皮囊,無非白骨一堆,萬千白骨之中,孟希言又如何尋到他?


    再說,縱然尋到了,卻也是晚了……


    “詭煞。”孟希言喃喃自語,眸中淡漠。


    那場黑白之爭,是以他落敗而告終。也正因為落敗,才讓他失去了太多東西。


    問世間誰能不敗?孟希言不能。


    問世間誰能無愁?孟希言同樣不能。


    在那場爭鬥之後,其實孟希言自己都沒有發現,他原本平淡如水的心,卻是漸染塵埃,不複清明。


    表麵上,少年表現的極為平靜,平靜的如同局外人一般,好似完全不在乎一般。但正是這樣的平靜,卻是太過刻意,太過不自然。


    刻意的不在意,反而是最大的在意。於是孟希言所表現出來的平靜,便如同自欺欺人一般幼稚。


    蘇長離顯然看出了孟希言的狀況,於是才有了那半載登樓,看書。


    明麵上,是讓孟希言看書學書上劍,實則便是為了讓他真正靜下來,拂拭明鏡,不染塵埃。


    登樓半載,觀雪歎春半年,孟希言的心漸漸平複下來。他讀了很多書,很多道法劍術,聖賢經典,遊方異術。


    在書中,他見到了許多東西,他見到了浩蕩百川流,見到了萬山伏從朝陽升,見到了曠海無際明月升,見到了蒼茫天地風流逝,見到了春秋代序滄海變。


    一切的一切,都讓他看到的世界變得如此浩瀚,如此蒼茫。見慣了浩瀚,再看從前的失敗,便心寬了太多。


    於是,少年的心真正靜了下來,真正的,麵對自己的失敗。也是在這之後,少年才真正了解到了什麽叫做,不被定義,方顯高處不勝寒。


    他孟希言的天賦,從來都不是一個先天化相靈輪可以定義的,世間的天才,早已容不下了對他的定義。他,不被定義。


    收迴思緒,孟希言打破沉默,向著那個與張旭極為相似的少年走去。一旁,紅嫵鸞雖眸中有些許疑惑,卻還是跟上了孟希言。


    於是,自然而然地,孟希言與紅嫵鸞成為了場中的焦點。


    張陽顯然也早就察覺到了孟希言,一開始看到之時,他內心是暢快的。絕世天驕又如何?還不是要和他們一同送死,一同埋骨在葬神崖。


    他暢快無比,他這一輩子,最討厭的就是那些靠著逆天天賦,輕而易舉地得到普通人費盡全力都得不到的東西。


    從前,他最討厭他的哥哥,如今,他最最討厭孟希言。他們都是一類人,一類上天的寵兒,是


    他看著孟希言,額角大汗淋漓,想要挪動身子。


    但讓他內心震駭的是,他動不了!


    他看向孟希言,那個白衣少年,明明沒有任何修為,但為何在他看來,卻步步皆是道韻,如直麵浩瀚大道,仰望青天一般蒼茫?


    他不解,他疑惑,他內心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他心神不斷掙紮,想要努力邁出一步。


    他內心瘋狂呐喊,他張陽,不想一輩子低頭,不想一輩子在他人的大道腳下沉浮!


    雖然,進入葬神崖,等同於死亡,但在死亡來臨之前,他不想就如此放棄。


    他不斷掙紮,由於心神的瘋狂轟鳴,他的視野漸漸變得黑暗,似乎就要暈倒。


    直到,一隻蒼白的手扶住了他。


    張陽抬頭一看,黑發白袍,眸蘊道藏萬千,絕世如仙。


    “你與張旭什麽關係?”孟希言一手扶住張陽,問道。


    與孟希言對視的瞬間,張陽在那雙道韻沉浮明滅的雙眸凝視之下,大腦空白。鬼使神差地,他斷斷續續地說出了一句話,“我……我是他…弟弟……”


    “你想活著麽?”孟希言語言平靜淡漠,心如止水地看著這個與他一般年歲的少年。


    “想…!”


    說到活著,張陽的眸光忽然爆發出熾烈的光芒,竟有要從孟希言的無盡道韻之中掙脫出來的跡象。


    沒有人想死,孟希言不想死,張陽同樣不想死。沒有稱得上不負來過的一生,又怎甘草草離去?


    這是,生命對於生來自最底層的渴望!


    “好,想活著,你便迴去吧。”孟希言點點頭,拍了拍張陽的肩膀。


    “迴去?”張陽愕然,從孟希言眸中的道韻掙脫開來,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他很清楚,葬神崖一事,人族有多麽重視。從蕭玉人夜乾等人都來此,就可見一斑。


    但孟希言,竟然就這麽叫他迴去,這是多麽大逆不道!


    他轉頭看向那位主持陣法的尹師長,又看了看孟希言。孟希言隻是平靜與淡漠,甚至沒有感到有絲毫不妥。


    再看尹師長,張陽驚駭地發現,那位尹師長,對他點了點頭。


    轟隆隆!


    張陽的內心再次驚駭,掀起驚濤駭浪。他僵硬地看向孟希言,試圖從他身上找到一絲答案。但很可惜,他失敗了。


    “迴去吧。”孟希言輕聲說道,轉身離去。


    張陽喉嚨滾動,張了張口,卻終究沒能說出一句話。片刻後,他頹然離去。


    以一言斷人之生死,何其震撼?張旭走在迴去的路上,漸漸地不知歸處。


    “諸位,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人族,靠你們了!”


    天空中,運行主持陣法的尹光,在運行完陣法最後一個周天之後,高聲說道。


    與此同時,他雙手一動,龐大無邊的藍色光柱衝天而起,將齊江城映得光亮。


    傳送陣,開!


    “怕死嗎?”孟希言轉頭看向身旁的女子,輕輕問道。


    “切。”紅嫵鸞迴以一個老娘不屑迴答你的表情,一馬當先向著傳送陣走去。


    輕笑一聲,孟希言隨之跟上,緊跟少女。


    “等一下,小子!”


    傳送陣中,力量襲來,孟希言與紅嫵鸞就要被傳送的一刻,一道潑天水流橫貫而來,青色天河流淌,汩汩作響,飄渺宏大的聲音響徹雲刀軍區。


    孟希言一頓,紅嫵鸞一頓,兩人均看向空中。


    他們要等的人,來了!


    “看好了,今日便教你三劍!”蘇長離的身形憑空出現。


    一條天青琉璃的江水,突出了一小截,而後不斷拉伸凝聚,最終匯聚成了一柄連鞘的天青琉璃長劍。


    “第一劍,乃餘幼時之劍,名曰,少昊!”


    蘇長離抬起左臂,長劍與肩齊平,右手握劍柄,左手攥攏劍鞘。


    不知道什麽東西破碎了。


    長劍抽出,仿佛一輪昊日冉冉升起,刺得此間所有人睜不開眼。


    這一劍,如朝陽初升,霞光萬丈,浩浩蕩蕩,刺破世間黑暗,讓一切得以恢複光芒。


    傳送陣內,尹光眼眸酸澀,眼眶含淚。


    雲刀軍區深處,雲侯震駭,驚得站起,老淚縱橫。血衣侯目眥欲裂,腰間長刀被其生生折斷!


    紅嫵鸞自覺閉眼。


    孟希言死死睜眼,血流如注。


    這一劍的光輝,即使是無盡歲月之後,少年依舊會無比懷念。


    這一劍,名曰,少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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