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琛看了好一會兒,才將那紙張又遞迴給阿璀:“我瞧著並沒有什麽問題,造水車這事情因為是頭一件給你做的事情,我也怕你遇到什麽問題,所以時時盯著,想必工部也不敢在這上麵造假貪汙。”


    他又道:“不過這事情,你倒是可以去找阿寄。他是尚書令,六部皆在他主理之下,從戶部挑兩個於此熟悉的人核算監督,也是個容易的事情。”


    阿璀見他如此說,便想著,果然這件事還是得找崔兄長幫忙。


    但晏琛卻也突然想起來:“你今日不是與崔寄在一起半日麽,怎麽沒問他?”


    “這不是去晚眺樓觀景吃好吃的糕點,一時與與崔兄長聊到興起,完全忘記了這迴事情嘛。”阿璀嬉笑,“崔兄長說秦淮河岸,到晚上兩側店家都上了燈,燈火通明,十分好看呢。金陵城果然繁華,竟然連酒樓也能開到整晚,徹夜食客不斷。”


    阿璀有些不解:“我就是奇怪了,宵禁之後食客們自然都迴不去的,難道這些酒樓正店還提供住宿不成?”


    晏琛按了按額頭,故作鎮定,他自然是知道秦淮河岸的那些“酒樓”是些個什麽“酒樓”的。


    畢竟前兩年還為青樓妓館的存廢提出過討論,但畢竟其千百年的存在,若說直接廢止也是不可能的,後來便隻能對此做出嚴格的管理和控製。


    其中最重要的便有一條“官員不可狎妓”。


    這晚眺樓與秦樓楚館集聚的長樂坊僅一河之隔,阿璀所說的那些到晚上便十分好看地“酒樓”,除了長樂坊的那些青樓,還能是何處?


    晏琛心下有些埋怨崔寄,與阿璀說那些做什麽。


    好在阿璀並不曾執著於此,又道:“崔兄長說上元節的金陵城也很美呢,那夜金陵城沒有宵禁,所有街巷都會開放,屆時人來人往,好生熱鬧的。”


    阿璀與晏琛絮絮叨叨了好一會兒,說起金陵城的上元節,說起她在閬中,在蜀中時的上元節。


    但晏琛卻覺得,她雖然是在說這些,說得十分詳盡仔細,甚至偶爾連用詞也如詩如賦,但她描述裏的從前的上元節並無追憶,對金陵城的上元節也並無多少向往。


    顯然她的心思並不在她所說的這個話題上,顯然她今日刻意閑聊的這許多話比往日裏多了些。


    往日裏除了清談論辯時她自己堅持的觀點,阿璀大約能興致勃勃費上許多口舌。


    但對於閑談的趣事,即便她有些興趣,也不可能絮絮叨叨說上這許多。


    顯然,她心裏有事,正借著這些不需要經過腦子的閑話,反複琢磨她心裏的那些事情。


    阿璀說了一會兒,見晏琛一直微笑瞧著自己,很顯然是在認真地聽自己說話的。


    她突然停住了,不曾再繼續方才閑聊的話題,而是鄭重地瞧向晏琛。


    她道:“今天迴來的時候,無意間路過西華坊……”


    西華坊……


    晏琛總算知道阿璀方才那樣故作活潑的緣由了,原來是無意間路過了從前的越王府。


    阿璀偷偷看了他一眼,繼續道:“崔兄長說那裏是晏家和崔家的舊址,我去瞧了瞧。”


    阿璀知道越王府的覆滅是阿兄的心結,他大約這些年也沒能走出父母親族盡亡的陰霾。


    但今日她自那處走了一遭,雖未曾得到更多的記憶,隻看著那些破碎的磚瓦石塊,裸露的柱石地基,以及草木覆蓋下未曾掩盡的曾經烈火灼燒的痕跡,記憶中的大火便更加真實灼熱,她幾乎便已經明白了阿兄的心結了。


    她不再是以局外人的眼光去看待了,她是真實的事中人。


    “當年家族覆滅,我們是如何逃出來的呢?”


    那時的自己約莫才六七歲,能與阿兄一道逃出來,想必也是父母費盡心力的周全的謀劃。


    如何逃出來的?


    阿璀不記得,自己又如何能忘記的?


    那時候前元朝廷已經日薄西山,各地暴亂頻起,就連西邊北邊的異族也趁火打劫,阿父領兵在外一直未歸。


    那日恰是母親的生辰,因父親不在家中,母親也不欲過什麽壽辰。


    於是一早便隻有他兄妹二人陪著阿娘在家中吃了壽線和吉餅,那日阿璀很開心,還說中午的時候,要親自去城南的正店為阿娘買好吃的長生酥。


    這是記憶裏,與家人最後的溫暖了。


    還未至中午,宮裏來了人,說是要請母親進宮一趟。


    母親原本以為今日是自己的壽辰,即便自己不辦壽宴,宮裏大約有些賞賜,並未多想便進了宮。


    那日母親在宮中發生了何事,晏琛至今也不曾知曉。


    但後來午後,母親被人送了迴來。


    與母親一起迴來的,是將越王府與燕國公府圍得水泄不通的陛下親衛。


    他知道了,這已經是晏家的末日了。


    縱然早有令名如晏琛,也不過隻是個金陵城中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發現自己好似什麽也做不了。


    而邁進府門的母親,麵色慘白,仿佛失去了靈魂,變成了毫無生機一個人。


    然而也隻片刻,待母親看到自己與阿璀時,便似乎迴過了神來。


    她抱住阿璀,拉著自己匆匆進了內院的書房,自書房某處架子的暗格裏掏出不厚的一卷書,塞到了阿璀衣服的夾層中。


    然後便將阿璀塞到自己懷裏,隻道:“越王府已經走不脫了,他騙了你阿父迴來,他讓你阿父用自己的性命換前線數萬將士的命,他已經瘋了。”


    母親口中的“他”,晏琛知道,那是母親兄長,是他與阿璀的舅舅。


    他聽得母親又道:“我求他放過你們,他同意了,但他要一樣東西,要我親自去送給他,我也同意了。但我卻不能信他,等我走出府門,你便帶著阿璀走,永遠不要再迴金陵來。”


    他問母親,要去送什麽東西。


    但母親卻搖了搖頭。


    他不放心母親,不同意母親獨自再進宮,隻說先送走阿璀,他要與母親一起進宮。


    但母親卻說,她已經安排好了一切,若他不與阿璀一起離開,阿璀走不了,阿璀還需要他護著。


    母親又道,等送了東西過去,她從宮裏出來,便直接出城去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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