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時書一眼便看到人群後的皇帝陛下,但見他隻是尋常衣裳,身邊身邊隨駕的親衛也未著甲胄,便知陛下今日隻是白龍魚服,並不想暴露身份。


    然而心下略斟酌一二,便上前去,叉手一禮:“郎君今日怎會出門來?此處紛雜,還請允我護送郎君迴府。”


    “這便迴去了,不勞你。”晏琛對著這位算是自己看著成長起來的年輕將領,倒是一向態度溫和。


    “在想什麽?”晏琛見阿璀似在發呆,伸手在她麵前晃了晃,笑問。


    阿璀搖了搖頭,她一直在思索什麽,沒有顧得上說話。


    晏琛也沒多問,隻當她經著方才一出被嚇著了,便帶著她迴車上去,隻讓跟隨的人協助處理此事。


    馬車略繞了段路迴去,不多時便至宮門前,一直沉默未言的阿璀卻突然道,“律法須定,當極盡詳實。”


    她這一句十分突然,晏琛倒是沒想到她突然提及律法之事,這也確實是他近來頭疼的一樁大事之一,隻是他細想想似乎也並未在阿璀麵前提及過,不知道她何故突然想到這裏。


    不過她既然感興趣,晏琛還是耐心與她談起:“前朝律法已算詳盡,可供借鑒之處甚多,但缺漏之處也不少。如今所行律法,當初建國時匆匆而成,也是不得已的事情。況既以儒為國策,縱將依法治國,也當定之準乎禮,以禮法合一,律條以禮為準,注疏取證於禮。律條在前不易,注疏在後更是繁雜。”


    晏琛似乎從不避諱與阿璀談論國政,他反而覺得師從關先生的阿璀,於某些方麵,有著比她更通透的看法。


    而他在阿璀麵前,聽她提起國政之事,其中成熟老道遠比方入朝的年輕官吏們,所以他也是願意與她談論這些事的。


    隻是阿璀素來是心裏想什麽口中便說什麽,言辭之間毫不避諱反見鋒芒,她若有一日入朝,想必也是個諍臣。


    而晏琛卻很歡喜,即便她之言行如此,一概可歸之氣節風骨,但至少她未曾將自己當做隔著廣殿高座的帝王,至少她在自己麵前也未曾因著如今的身份有著絲毫的遮掩。


    晏琛這般神思久遠,阿璀卻笑道,“阿兄這說法,倒是與我阿娘不謀而合……”


    “賀夫人?”晏琛笑問,“我當賀夫人有金石大家之名,原來竟也擅律法?”


    “我阿娘精通律學。”阿璀語氣驕傲,揚起的側臉有灼灼明麗的光,“我阿娘雖名聲不顯,雖是女子,但她淡泊名利,若她想揚名,憑我祖父的人脈,這天下早該有她文才遠勝於諸多男子的名聲了。”


    晏琛笑了笑,扶她下車,“早聞賀氏數代之前先文華公是前朝有名的律學大家,後數代賀家一脈傳承皆以律學見長,隻是這兩三代來也算沒落,故並未聽說有哪個在律學上頗有研究的後生,莫非這賀家數代的傳承皆落於你阿娘一人之身了麽?”


    “我阿娘才不是賀家的傳承呢!”阿璀聲音有些嗡嗡,又有些說不清的驕傲推崇,“我阿娘是天之所鍾,精擅百家。”


    晏琛聽她一口一個阿娘,雖說理解也是因著這幾年關家和關賀氏對她精心照拂,才能得她心中如此重要的位置,但還是覺得心中壓著一團破散不開的迷蒙的霧氣。


    阿璀卻一向對旁人的心緒變化有著超乎常人的敏銳,她一下子就感受到晏琛的情緒。


    她下意識咬了咬唇,看著牽著自己的手略在前頭的晏琛的側影,不知在想些什麽,她忽然問道,“阿娘……”


    阿璀閉了閉眼睛,一字字道,“我是說,我們的阿娘,您還記得麽,她是什麽樣的人?”


    晏琛的身形頓了頓,確實沒有想到阿璀會問起母親,也確實沒想到阿璀能如此敏銳地察覺到自己的心思。


    他鬆開手,轉身來看著阿璀,慢慢道,“阿璀可曾去過洛陽?可曾見過洛陽的牡丹?”


    阿璀點點頭,阿娘喜歡洛陽的牡丹,去年牡丹花開的時候還曾與阿娘去過。


    “阿璀可曾去過朔北?可曾見過朔北的雪?”


    阿璀繼續點頭,祖父愛極朔方的雪,前年北方初定也曾與祖父一道去過。


    晏琛忽然一笑,那笑容裏是朦朧而久遠的追憶,他道:“我們的阿娘,便是可以在朔北冰雪裏長成的白牡丹。她驕傲雍容,卻亦堅韌不折。她是明朗高華的一個人,可以是盛世裏最耀眼的明珠,也經得住風霜磨難曆得住雨雪摧折。”


    阿璀張了張口,她努力去尋找記憶裏關於六七歲之前母親的影子,隻是許久卻無一獲。


    她有些喪然,“可惜,許多關於阿娘的事在我的記憶裏早已模糊了。”


    “你那時還小,能記得多少事?”晏琛卻笑著摸了摸她柔軟的發,笑著勸慰,“阿兄也不記得自己五六歲時候的事情。”


    “咱們的家……當年的家……,還在麽?”阿璀捉住他的袖子,追問道。


    晏琛搖了搖頭,他依舊在笑,“毀於變亂,滅於戰火,如今大約能見著的便隻是雜草荒蕪裏一些殘破的磚瓦石刻罷了。”


    “阿兄迴到金陵這幾年都沒有迴去看過麽?”阿璀有些不解他的語氣。


    “沒有。”晏琛一窒,搖搖頭,他是不忍去看,不忍再觸及當年慘烈。


    阿璀默了默,走進殿內,才又開口,“可是,我想去看看呢。”


    “為何?”晏琛偏頭問她。


    “我們都不想去記得那些慘厲痛苦的事情,但是記憶是多寶貴的東西,我卻也不想忘記從前的那些溫情美好,我想去找找可還有阿耶阿娘的遺跡,想去找找我與阿兄的幼時。”阿璀一字字,慢慢道。


    不同於尋常耳疾之人,說話總是下意識很大聲,她的語音一如常人,隻是始終帶著她獨有的韻律,溫雅清和,是極好聽的聲音。


    而這聲音說出的話,也熨帖到晏琛的心裏了。


    “好。”晏琛笑得越發溫和,牽著她走進甘露殿宮門。


    一如多年前,清雋的少年牽著幼弱的小娘子走進了那一處的高樓廣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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