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開車窗的簾子,帶著寒意卷進來,晏琛打了個寒顫,連手也抖了抖,那握在手裏的書順勢掉了下去。


    他仿佛不知道,也不曾去撿起,怔怔地將手縮迴了袖子,然後自揭開車簾下了車。


    晏琛愣愣倚靠著車轅,瞧著時書將人帶過來時,才下意識站直了身子。


    “放開我!”關璀掙紮怒喝一聲,而身後鉗製他的時書卻恍若未聞。


    關璀被時書帶過來,那百十來人雖無明顯動作,但神情已變,皆隱隱呈警戒狀態。關璀一瞧這做遊商裝扮的百十來人,便知這些人並不是普通的遊商。


    她有些擔心對方來曆,擔心對方是不是叛軍的某處小股勢力,更擔心被絆住而誤了送消息出去的時辰,擔心崔寄堅持不到援軍過去。


    原本便是對上敵軍,關璀也可說自己並不害怕的,隻是這一時間無數擔憂湧來,她隻覺得心內雜亂如荒野裏被風吹得偃伏又起的草,竟慢慢也生出些憂懼來。


    她努力沉靜下來,壓著被風雪侵入的寒冷,抬起頭看向馬車旁站著的男子。


    積石如玉,列翠如鬆。


    這是映入關璀眼睛的晏琛,這是關璀對他的第一印象。


    “你放開她。”晏琛往前走了兩步,朝時書道,聲音裏隱有焦急。


    得了吩咐,時書才鬆開關璀,略退後了兩步。


    晏琛怔怔地看著麵前的小娘子,大約冒雪疾馳了許久,她滿身泥濘,原本梅染色的披風除了上身衣袖領口處還能看出原本的顏色。


    晏琛看著她,被風吹得淩亂的頭發,風雪染濕的眉目,還有麵頰上許是什麽時候沒留意蹭上的幾道泥汙,凍得慘白的一張臉,看著都不及自己的手掌大,而那張臉上,那雙眼睛卻明亮得驚人。


    像她,又不像她。


    從前的阿璀,溫和柔軟年幼膽怯,哪裏能有這般堅毅淩冽的神情?


    也不對……


    當年馬蹄下,她義無反顧撲向自己的時候,也是那樣無所顧忌的堅定的。


    她的眼睛……


    晏琛伸出手,想去摸她的眉眼。


    將將觸及她眼角的時候,卻見寒光一閃,一柄匕首帶著森森鋒芒抵上了他的脖子,而比那匕首更讓他覺得寒意入骨的,是那握著匕首死死壓在他頸邊的手。


    那手好冷,僅僅是觸及,仿佛下一刻便要將他全身的血脈凍住。不知道那年被擄走孤身在敵營中,她冷不冷?不知道那年永順的那個慘烈的冬天,她冷不冷?


    “放我走!”阿璀冷冷道。


    “主君!”


    見此突變,時書下意識抽出佩劍,輕輕一送也穩穩地擱在阿璀頸邊,周遭百十人也立刻從車底從馬上從包袱裏從行李中抽出先前刻意掩藏的兵器。


    一時間,刀光劍影皆向此處。


    阿璀不懼,握著匕首的手仍然穩定。


    而晏琛微微垂首,絲毫不顧緊緊貼著自己脖頸的刀鋒,他目光掃過那柄匕首,掃過上麵厚古大方的紋樣,掃過靠近手柄處陽刻的一字圖文。


    隨著他那微微的垂首,鋒利的匕首在他脖頸上劃出了一道細長的血痕,漸漸沁出鮮豔的血色來。


    阿璀瞧著眼前男子,見他看著自己神色惘然,目光中似有追憶疼痛,不知怎的也覺得腦中一痛,握著匕首的手一抖,那血痕也略長了半寸。


    旁邊時書見此情況,驚懼之下,他竟也留意到阿璀手中的匕首。


    那柄匕首隨先生多年,他不可能不認識,“這是……這是先生的‘清鑒’!”


    時書正欲質問她是從何處得來這匕首,卻聽晏琛開了口。


    “退下!”


    時書不解,但見陛下神色如此,也隻能先示意眾人略收了兵器,而自己卻照舊護衛在側。


    而片刻他卻又聽得陛下極力平靜的語氣,“你也退下。”


    時書這才聽出來,陛下的聲音裏有極力克製顫抖,那是一種旁人無法理解的仿佛要破出血脈的欣喜。


    時書收了劍,略退後兩步,他看著自家陛下伸出手,慢慢去擦那小娘子臉上的泥汙,那手也是顫抖的。


    晏琛的手指將將觸及阿璀的臉頰,他仿佛找迴了所有的情緒,找迴了往日所有的記憶,也找迴了往後所有的歡喜,隻那一瞬間便已淚流滿麵。


    他輕輕擦去關璀臉頰上的一塊泥汙,想起那年父親抱著剛出生的阿璀給自己瞧,那樣小小的一隻很是招人稀罕,自己忍不住去摸了她的臉,卻讓原本安睡的小丫頭突然哭鬧起來。他向父親學了怎麽去抱她,怎麽哄她,等再睡到自己懷裏的時候,小丫頭便又安靜地睡過去了。


    複伸手去擦她鼻尖的泥點,他想起那年逃出金陵,她發著高燒,他摸著她燒得通紅的臉,跟她說,“阿璀要快快好起來,阿兄隻有阿璀了。”燒得迷迷糊糊的小丫頭,抱著他的手,將鼻尖在他掌心蹭了蹭,嗡嗡迴應道,“阿璀有阿兄。”


    再次伸手抹去她下巴的一點泥點,他想起那年,兵事間歇,他抽空去看留守在燕州的阿璀,原本坐在院子裏寫字的阿璀,遠遠地瞧見自己迴來,連手邊筆墨也顧不得,蹭地竄起來打翻了墨匣,墨水濺了一臉。最後撲向自己時,她那滿臉的墨又盡數蹭到自己臉上。而他後來聽一直照看阿璀的老仆說,自從收到自己要迴來看她的消息,那些日子,她每日連吃飯練字看書都得守在門口,隻為著能第一時間瞧見自己。


    晏琛抖著手輕輕地拂去她睫毛上掛著的一片雪花,他想起那年,她失明失聰,他日夜守著她,但他不知該如何給她力量,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不知該如何告訴她不要怕。而某夜她遲遲不肯入睡,她卻抱著自己的手,告訴自己,“阿兄別怕。阿兄該去做自己的事。”


    晏琛一點點撫過她的臉頰,她的唇角,她的鼻尖,她的眼角,她的眉毛,她的額頭……,他將從前的點點滴滴一遍遍迴憶,也無所顧忌地一遍遍淚流滿麵。


    “阿璀……”


    唇齒間有千鈞之力,他似乎費盡了此生所有的力氣,才淺淺地喚出了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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