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七日,在賀家停靈七日之後,關璀與賀蕤扶林夫人靈柩歸葬賀家祖墳。


    賀家宗祠祖墳並不在濼邑,而是在江南道與淮南道交界的嶽州。前元時嶽州發生過幾次大的天災,賀家為避災禍,才暫時將族人暫時遷往濼邑的。


    原本已近年關,也不該這麽匆忙的,但是賀家終歸不是以前的那個賀家了。更何況林夫人過世,在賀家人看來,賀蕤這個外嫁女就更不該留下礙眼了。


    於是在那位賀蕤那位堂兄故作大度的勸慰之下,在那些伯娘姑嫂的陰陽怪氣之下,關璀她們母女二人也不願多留,便早早地收拾好了一切準備扶靈返鄉。


    好在林夫人這些年常在郊外自己的別院住著,她的大多數物件也都慢慢地搬過去了,因此留在賀家的除了些常用物件也沒什麽了。但無論什麽,都是外祖母的遺物,關璀一絲一毫也不願留給賀家,所幸外祖母的老仆黃四娘一向忠心妥帖,縱然這幾日因主人逝世,悲傷至極,但也十分周全地收拾好了一切。


    十七日一早出發時,那位賀家家主,象征性地露了個麵,還裝作愧疚神情說什麽臨近年關家裏太忙沒怎麽幫得上忙之類的話,關璀有些憤恨他的偽善,但賀蕤卻不在意。


    確實也無需在意,畢竟自今日踏出賀家這扇門之後,她這一生也不會迴來了。往後阿娘與阿父合葬於祖墳,凡祭祀之儀,她也隻需往嶽州去便好了。


    到最後還是賀蕤的侄子賀桐樺多問了幾句是否需要他幫忙再安排幾個人押車護送。賀蕤此行過來時便做了打算,帶的人手已足夠用了,況且還有林夫人留下的些舊人,所以便拒絕了他。


    賀桐樺雖被拒絕,卻並未做他想,仍舊禮數周到地將她們一行送至城門口,又以全禮拜別,直到她們的馬車隊伍遠遠消失在官道上,他才轉身離開。


    馬車於官道上轉了個彎,視線被山石擋住,便看不見遠處城門了。


    賀蕤將車簾子放下壓好,轉身瞧向關璀,道:“這重林,也算是賀家難得的清流了,隻是可惜明珠暗投,不知何日才能出頭。”


    賀桐樺的母親是賀薔的原配方氏,隻是方氏紅顏薄命,生了賀桐樺之後沒幾年便過世了。後來沒多久,賀薔便續娶了如今的妻子錢氏。錢氏並不賢德,許是因她從中挑撥之故,賀薔那本就對子女沒多少慈愛的人,對這個長子更加不甚親近了。


    這麽多年下來,他父子隔閡更深,賀桐樺在賀家也多艱難。隻是這樣的環境竟然未曾養出他尖銳刻薄的性子,他反而長出幾分忠直君子的品性來,對賀家那些人的行為也更加看不上了。


    “桐樺堂兄品性忠直,是良善之人,自有其前路可行。他的才德,賀家留不住他的。”關璀開口,已有些預言之意。


    “你這話倒也沒錯。”賀蕤話畢,也不再說什麽了。她倚著車壁,閉目開始誦經。


    阿娘並不是個篤信佛教的人,但自外祖母去世,這幾天除了操持一應喪儀,餘下的時間她幾乎不眠不休守著靈前誦經不停。


    關璀瞧著阿娘蒼白的臉色和眼下的青黑,又因穿著素服,更加顯得衰弱頹敗,實在是有些心疼了。


    她有心勸阿娘小憩片刻,卻更加不知從何處說起,阿娘內心之痛,她如何不知呢?


    少年喪父,青年喪子,中年喪夫,到如今連唯一與她最親近的母親也去世了。她這樣的人生,明明看起來大家出身,在父母婚姻美滿家庭和諧的氛圍裏長大,又嫁得端方的夫婿,夫婿一心一意從無二心。明明也該算得圓滿的,但到最後又好像一個親人都不曾留下了。


    關璀覺得自己有些想哭了,她的阿娘,到如今好像也隻剩下自己了。她突然俯身抱住她的阿娘,埋首於她阿娘的懷中。


    賀蕤先是一驚,睜開眼發現拱在自己懷裏的腦袋,有些奇怪,卻沒問什麽,隻伸手輕輕拍她的背。


    關璀好一會兒才抬起頭,賀蕤觀察了她兩眼,見她眼中雖無淚澤,但眼角卻有些微紅。


    她伸手捋了捋關璀有些淩亂的頭發,溫聲問道:“怎麽了?”


    關璀搖搖頭,頓了頓,又好似想說什麽,卻不知道該說什麽的神情。


    賀蕤瞧她此刻猶豫不定的神色,有些擔憂,她從來言辭通達,從無期期艾艾之言,從未見得她如此模樣,“有什麽話不能與阿娘說呢?”


    “不是不能說,是不知如何說。”關璀苦笑,“方才一瞬間,我幾乎想要脫口而出,想承諾阿娘,我這輩子隻陪在您身邊,永遠不會離開您。可是也隻那一瞬間的停頓,我仿佛覺得,這話若一出口,似乎便是個不可能實現的虛假的承諾,到最後也隻會徒增阿娘的悲傷與失望。所以我便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


    賀蕤大概是沒想到她的糾結之處在這裏,還隻當她是因外祖母過世一直繃著,到此時才一口氣卸下來。


    賀蕤感慨於關璀如此細膩心思,更加感念於她將自己放在心裏如此重要的位置。她伸手抱住了關璀,像是給她支撐和迴應,更像是在尋求依靠和溫暖。


    “我的阿璀……”她也有些想哭出來了,隻是如何能讓阿璀擔憂呢?


    賀蕤抱著關璀許久,直到馬車顛簸了兩下,她才好似反應過來,鬆開了關璀。


    她撫著關璀的肩膀,看著關璀的眼睛,一字字鄭重道:“神珠,你得記住,你的未來不在阿娘身邊。不是因為你真正的家人,更不是因為你可能的身份,而是因為你有自己的路要走。即便你若想要跟阿娘一處,那也該是阿娘跟隨你的腳步,而不是以任何借口任何原因將你綁在我身邊。你可明白?”


    你可明白?


    阿娘的話太過鄭重,好似帶著迴音一般,一下下砸進她的心裏,關璀覺得她這一生已經足夠幸運了。旁的又何能苛求太多呢?


    “阿娘,我明白的。”關璀露出一絲極其淺淡的笑,那是最鄭重的迴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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