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景詫異,覺著自家小娘子太刁鑽,笑問,“都說金陵繁華,有秦淮夜泊之風流,有龍虎盤踞之華盛,還有秣陵湖,白鷺洲,鍾山,雞鳴寺,棲霞寺……都是風景秀致的好去處……到你口中倒成了殺人的地方?”


    “金陵確實是步步錦繡,但也是步步殺機啊。”阿璀攏著袖子,大淵如何立國,她那位皇帝阿兄如何坐上如今九五之尊的位置,哪裏少得了手段呢?


    一切都是未知,但一切都有源頭。管中窺豹,可見一斑。


    “要我說,你就是想太多,以先生之才,何必多思?便是將來朝中不順,難道先生的能力,還不能全身而退麽?到那時,照舊山野餘生,也很快活!”會景倒也有些疏闊氣度,笑道:“在那之前,我也是見識了金陵的盛景的人!”


    “那你去了便好生遊賞遊賞,祖父此一去金陵,少說也得數年,足夠你時間好生遊玩了。”關璀興致缺缺,自顧往內進書房去,再不看他了,也就忽視了他的嘰嘰歪歪。


    關渡似乎早知道阿璀會過來,此刻也並沒有如會景所說在抄錄什麽,隻拿了本書在斜坐在榻上翻看。


    抬頭恰見了阿璀過來,便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過來坐。


    “祖父……”關璀走上前去,在他對麵坐下,斟酌開口,“我想問您一些事情。”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關渡倒顯得一切如故,並未有什麽異於尋常的神色,隻是再淺淡平靜的語氣,還是帶出了一點歎息,“你的身世……我也確實未曾想過會與他有關啊……”


    “這麽些年,祖父便一絲一毫都未曾查過我的身世?”關璀雖從不執著於自己的身世,她這麽些年也沒有問過,但他不相信祖父和阿娘不曾查過。


    “初初是想替你找到家人的,那時你阿娘帶你迴來,不知你身世來曆,我們便是想收養你,也不可能不去查的。但那幾年天下動亂未平,如何是件容易事?就連‘長鶴’也沒查到關於你的太多消息。況當時你病弱,還有什麽比養好你的身體治好你的眼疾和耳疾更重要?‘長鶴’尋了兩年,也隻查到斜蛛絲馬跡,卻也難以探查出你的身份。後來你身體漸好,眼疾也治愈了,隻是對從前的事情有些記不分明了,我便一心隻當你是我孫女,隻當你是我關家孫輩唯一的嫡係,便再未執著於去尋過你的身世了。”關渡想起那時關璀病瘦孱弱的模樣,又想起後來她日漸出色日漸璀璨的模樣,他沒說的是,後來未曾再去尋她的身世,其實還是有那麽一些私心在的,他想為關家留住這麽一個出色的後輩。


    “祖父當年為我起名關璀……這個‘璀’字……”按說關璀遇見關渡的時候已經九歲了,也該記得許多事情,至少自己原先家住何方父母姓名都該能記得的。但許是當年重傷,她這些年總有許多事情會漸漸忘記,就連當年遇見關渡的情形也都不大記得了。


    關渡知道她這句所問,大約是質疑為何自己給她起名字還是用了她從前的名字;質疑自己為何知道她的名字;質疑自己若是從她口中得知她的姓名,沒道理不循著她的姓氏去尋她的身世。


    關璀之心思細膩,關渡一直都是曉得的,但她此問也越發讓關渡憐惜,她記憶上的毛病……大約是當年事情又忘記了許多。


    “當年我們問你姓名,你隻說你叫阿璀,我問你姓什麽家住哪裏,你卻搖頭,怎麽也不肯說,問了幾次之後你便幹脆沉默。我隻當你年紀小受了驚嚇,或者早年幾年便獨自流浪在外因年紀小確實不記得也說不定,便未再追問。及至後來正式收養你,便直接以你的名字冠了關姓。”關渡道。


    此時說來,關渡大約才明白,許是當年她逃亡在外,確實機敏地防備著所有人,不能說自己姓什麽來自哪裏。而後來也許在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因為記憶上的毛病,確實又將自己姓什麽祖籍何處忘了個幹淨。


    關璀沉默,她努力地在迴想當年的事情,卻隻剩下些微不甚連貫的片段,那些記憶有些遙遠得像覆蓋了一層濃厚的雲,怎麽也撥不開,而有些卻仿佛隻是一些單薄的霧氣,明明感覺抓住了影子,但再仔細瞧時卻什麽都沒有。


    但關璀卻知道,她的這些記憶是漸漸失去的,有的是早些年,有的是近幾年才忘記的;而有時候或許隻需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契機,她便又能想起來。


    就像原先她早忘了與兄長逃亡奔波的那幾年,但當日一見著崔寄,便撬動了她腦中沉眠的那處記憶,所以才有了零陵館舍裏那夜她綿長反複的夢境片段。後來幾次見麵,她不斷地追溯著那些那時她自己並不能判斷真假的記憶,但不可否認,那些記憶確實是越來越清晰的,也漸漸地又想起了更多。


    關渡瞧著她沉默,便問,“那麽你做何打算呢?”


    “我不知道……”關璀瞧著自己祖父,毫不掩飾自己的猶豫,“我其實有些……害怕。”


    “我慶幸當年遇見母親,遇見您,這是我一生裏莫大的幸運了。血脈親緣,本該是我最珍重渴求的,但我不知道,一旦牽扯到最高的那處,我到底還該不該坦然地去接受。雖然當年的事情如今我還記得的不過一二了,但是我也隱隱知道,當年我大約是被拋棄的那個,若是有一日,他們需再做個選擇,那我……”


    關璀頓一頓,道,“他是我的兄長,但也不再隻是我的兄長了。”


    關璀這句話的深意,關渡如何聽不出來。他知道她的猶豫,知道她對那位如今已處高位的兄長充滿了疑慮和擔憂,知道她害怕得知當年自己走失的真相。


    但關渡卻不知從何安慰她了,便是想說義無反顧地留下她的話,但心裏也終究明白,她若是真的姓晏,那便是關家也留不住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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