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賀娘子正垂首伏案,直到使女上前來通稟,告知崔寄已經到了,她才將目光從桌案堆疊的書冊中抬起頭來。


    崔寄原本到書房門口,待使女打開門扇,便瞧見垂首靜坐在案前的賀娘子。


    一身素衣的賀娘子並未如觀中女冠一般束發戴冠,也隻是尋常大戶人家中年女子的裝束,隻是發間卻未加絲毫裝飾,甚至連最樸素的銀簪也無。午後的陽光透過大開的窗戶照在她身上,映出她端華莊重的身影,明明也四十餘歲的年紀,卻絲毫不見老態,甚至比昭然熱烈年紀的女子更加風度卓然,那是尋常大家女子所沒有的意氣。


    這是寧靜而溫暖的女子。


    崔寄第一眼見著這位賀娘子,便想到那個開了滿滿融融冶冶的黃菊的竹籬旁,趺坐於地埋首於石案奮筆疾書的關家小娘子。那時關家小娘子也是一樣穿著最清淡樸素的苧麻布衣裳,也是通身上下全無一點紋飾,但照舊氣度卓然,風華明麗。


    崔寄突然便想著,那關小娘子那般的風度,除了多因承教於懷闕先生這樣的大儒,大約也有與這賀娘子耳濡目染之緣故吧。


    賀蕤抬頭看到門外的崔寄,便忙起身相迎。


    崔卻沒有立即進來,而是站在門口,朝賀蕤插手一拜:“在下崔寄,得賀娘子應允一見,實在感念,隻是冒昧來訪,打擾賀娘子了。”


    “無礙,您裏麵請。”賀蕤雖態度不失大家待客之禮數,但實在過於平淡波瀾不驚,反而顯得有些淡漠了。


    崔寄不以為意,含笑道謝。


    待使女進來送了茶水,又迅速退迴去之後,賀蕤才朝崔寄道:“你姓崔,是燕州崔家的後嗣?”


    賀蕤這突然開口的一個問題,問得崔寄一愣,他確實沒想到這賀娘子一開口竟然是問這個。


    “是。”崔寄笑答。


    “哦。”賀蕤淡淡應了一聲,好一會兒之後才又問,“你昨日的拜帖中說在家翁處見過神珠,覺得神珠極其肖似你早年走丟的幼妹,不知你說的這肖似,是指容貌麽?”


    “神珠?”崔寄乍然聽得這名字還有些奇怪,關家小娘子不是叫關琢光的嗎?


    “神珠是吾女乳名。”當初將阿璀帶迴關家時,賀蕤越看越喜歡,隻覺得這是上天賜給她的,是本該屬於神明之靈珠,所以便也帶著些期待地給關璀起了這個小名。


    “神珠”這個名字,似乎是獨屬於她們母女之間的,是愛與被愛的證明,是賀娘子的希望,也是關璀的幸運。


    “原來是這樣。”崔寄了然,尋常大家族裏頭的女子有頗受重視的,幾乎都是幼年時會有乳名,為親近之人稱唿;待開蒙之後,又會有師長或家中德高望重的長輩起了學名;再及笄待嫁時,便又會由父母長輩起字。


    這麽一看,先前所看到的那《農耕圖》上落款的“琢光”,與如今賀娘子口中的“神珠”,無一不是關家對這個收養的小娘子的無限的希冀和美好的祝福,若關家小娘子真的是阿璀,該多好啊。


    崔寄隻愣了一愣,才複迴答賀娘子方才的問題:“是,關小娘子的容貌,與吾幼妹幼年時容貌有三四分相似。”


    “她們這樣年歲的小娘子,都是這樣青春美麗的,但凡骨相相似的,容貌乍一看也都能看出幾分熟悉的感覺來。你說你家幼妹與吾女容貌相似,不知可有她幼年的畫像做對比?還是這隻是你憑多年前記憶的揣測?”賀蕤問這話一方麵是因為她自關璀到關家後,每一年都會給關璀描一幅像,若是崔寄有關璀幼年的畫像,兩相對比一番也算是個佐證。


    另一方麵,這話裏表現出來的不甚明顯的咄咄逼人,其實是賀蕤刻意壓住的內心的不愉。她與阿璀相處了這麽多年,早將阿璀當做自己的女兒,如今這莫名其妙出現可能是阿璀兄長的人來尋阿璀……若阿璀真是他的幼妹,他想帶走阿璀的話,自己到底是舍不得的。


    “雖沒有畫像,但我如何能不記得我家幼妹幼年時的模樣呢?”崔寄似乎也看出了賀娘子的透出的那點不愉,隻稍加思索便也猜出緣由。


    賀蕤為崔寄煎了茶,並沒有答他的話,照舊神色平靜:“記憶,不見得是靠譜的。”


    略停了停,她又開口:“我當年與神珠相遇的情形,你有什麽想問的可以問。”


    “多謝賀娘子。”崔寄就著坐席拱手一拜,待複坐下時,他才斟酌著問起當年的事情。


    “賀娘子當初與關小娘子是六年前的春天在瀟湘一帶遇見的嗎?”


    “是,六年前的初春在祁陽縣,時間上若說得具體一點,應該是二月十六日之後的一兩天,但具體到是哪一日,我便無從判斷了。”賀蕤略一思索便開口迴答了他。


    崔寄有一絲詫然:“為何這麽說?”


    “那些人到處都有大小兵事,不知你還記不記得六年前二月十六日祁陽縣起的那場兵事,那場兵事最後能被壓下,還是因為旗軍。隻是在雲旗軍到來之前,祁陽縣城中已有亂戰,城中百姓頗受磨折,甚至有相當一部分的普通百姓因受無差別攻擊而亡。我當時路過祁陽縣的我,便是其中一個受害者。”


    賀蕤慢慢迴憶起當年的事情,隻是敘述出來的語氣卻是淡淡的,甚至也隻說大概,連細節處也懶得迴憶。


    “二月十六,我最後的記憶是被砍一刀,身受重傷昏死在路上。然而我再醒來時,也不知過了多久,昏昏沉沉地是在一處廢棄破舊的道觀。那時,我身邊便隻有神珠。後來才知道,是她碰到昏死在路邊的我,心生不忍,縱然年幼體弱,卻還是硬生生將我從路上拖迴來的。”


    “我身上的傷很重,那幾日幾乎都是半昏迷著,偶爾清醒的時候,會感覺有人在為我治傷,喂我喝藥。但那時我們身無分文,神珠是如何請得醫士買的藥草救我性命的,我至今日仍舊不知,但我卻知道,她為了救我定然用盡了我難以想象的全部力氣。我們在那處破道觀裏頭藏了七八日,直到家翁派出來的人尋到我,我便將她帶迴了關家,自那之後,她便成了我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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