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嶸的聲音響亮,即便薑稚坐在馬車內,也聽得清清楚楚。


    她不由自主地掀起簾子往外看,剛露出半張臉,就被謝宴辭拉了迴去:“又不是來找你的,湊什麽熱鬧。”


    馬車內的小桌上放著一小碟橘子,個頭雖小,但黃澄澄的,看起來十分誘人。


    薑稚拿起一個橘子在手中擺弄,心裏迴味著尚嶸剛才的話。


    且不論天降天譴是否無稽之談,謝宴辭身為皇子,若背上“人神共憤”的名聲,日後恐怕與皇位無緣。


    隻是不知,他是否也對那個位置有意。


    畢竟,她對前世的謝宴辭了解甚少,連他是否因奪位而死都不知道。


    更何況,尋常人家尚有嫡庶之爭,皇家更是不用說了,他若有此心思,也屬正常。


    夕陽西下,一縷橘黃色的陽光透過門簾的縫隙,照在謝宴辭身上。


    半邊身子沐浴在光線中的他,正低頭認真地看著一本書,眉眼低垂,顯得格外溫柔。


    似乎察覺到薑稚投來的目光,謝宴辭用腿輕輕碰了碰她的腿,示意她將手中的橘子剝開。


    馬車外,尚嶸仍在慷慨激昂地陳述,而謝彌竟也耐心地聽著。


    薑稚不敢再探頭去看,隻能豎起耳朵聽外麵的動靜,同時手指靈活地剝開橘子皮。


    飽滿的橘瓣裹著白色的橘絡,緊緊相依,整個馬車內都彌漫著橘子的香甜氣息。


    薑稚將剝好的橘子遞過去,謝宴辭慢悠悠的翻著書頁,張開了嘴。


    隨著尚嶸的聲音落下,馬車外更熱鬧了,竟有人低低的哭了起來。


    薑稚被時斷時續的哭聲勾的心癢難耐,見狀便有些敷衍的將一塊橘子塞到了謝宴辭嘴裏。


    卻沒看到,他突然渾身僵硬,不可置信的看了她兩眼,嚼也沒嚼囫圇著將橘子咽了下去。


    薑稚又喂了第二塊,這迴謝宴辭卻伸手攔下,微微笑了:“你吃吧,本王不愛吃甜。”


    “哦”薑稚不疑有他,甚至沒留意到他又改了自稱。


    想也沒想,撕下一塊橘子塞到了嘴裏。


    鋪天蓋地的酸澀直往腦門上衝,口腔快速的分泌口水。薑稚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在謝宴辭關切的目光中,硬著頭皮咽下了橘子。


    “如何?”


    “好吃。”


    謝宴辭用手支著腦袋,歪著頭看她:“既然好吃,那本王便將所有的橘子都賜給愛妾罷。”


    瞧著樣子,分明是故意的。


    這樣酸的橘子,全吃了豈不是要了命了?


    薑稚拿袖口掩著被酸的有些抽搐的嘴,嬌笑了兩聲,神色無不遺憾:“其實妾身也不愛吃甜,這樣好的東西賞給妾身怕是要糟蹋了。”


    話雖這樣說,手上卻沒閑著。執著小幾上的紫砂壺倒了杯熱茶遞到了謝宴辭的唇邊。


    這迴不敢再分神,盯著他看。


    謝宴辭就著她的手喝了兩口,又將冊子翻了一頁:“既然這麽好奇,那便下車去聽罷。”


    薑稚摸不住他的意思,抿著嘴沒吭聲。


    謝宴辭眼睛仍落在書上,伸出一隻手將裝了橘子的盤子往她跟前推了推,有些促狹的揚了濃眉:“爺自是不會讓你空著手去。天幹物燥的,尚家公子說了半晌怕是已經渴了。你將這橘子給他們分分,就說是爺賞的。”


    二樓臨窗的位置,纏枝牡丹紫方桌上早已擺滿瓜果點心。幾個滿頭珠翠的年輕女子正坐在一起,正小聲說著閑話。


    其中一人穿著一襲鵝黃軟雲大袖衣,淡紅如意百鳥裙。婷婷嫋嫋,梳著朝越髻,一顰一笑帶著點書卷氣。正是禮部尚書嫡女關衾玉。


    朝露寺山洪暴發時,她們正好逃過一劫。後怕的同時,又感到慶幸。


    現在聽聞困在朝露寺的人今日迴京,自然要趕來看看。


    與她們不同,關衾玉是真的有些擔心薑稚,她是唯一一個曾真心幫她之人。


    眼看著城門已經被世家子和圍觀百姓堵的水泄不通。關衾玉輕歎一口氣,端起茶盞刮了刮茶沫淺淺的抿了一口。


    眼尾的餘光無意識的掃過樓梯時,微微一愣。


    隻見一道頎長的身影出現。他穿著一襲月白色銀絲暗紋團花長袍,襯的身姿挺拔如柏。端的是芝蘭玉樹,溫潤如玉。


    關衾玉拿著茶盞的手一緊,眼中閃過幾絲驚喜之色。


    隻是還沒等她高興太久,陸喻州的身後緊跟著出現了另一個人。


    一襲紅衣,嬌媚而張揚,正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的薑元寧。


    見了她,她臉上剛有的一點笑意便散了。


    與關衾玉坐在一起的,乃是黃門侍郎之女沈楚月。注意到她的異常也循著目光看去,看清來人時下意識的皺了皺眉。


    薑元寧竊詩一事,許多人還記憶猶新。不齒的同時,對於陸喻州便多了些憐憫。


    茶樓的一樓早已沒了還空著的桌椅,薑元寧本想著來二樓碰碰運氣,見著滿屋子的人,臉色便有些不好了。


    也不知是不是還是被陸喻州的虎狼之藥傷了身子,她這一胎胎像並不穩。除了偶爾褻褲上會沾點血,小腹也時常墜疼。


    她已在茶樓徘徊許久,若再找下去是真的有些吃不消。


    薑元寧四處看了一圈,目光便落在了關衾玉的身上。


    雖然在朝露寺的時候矮了她一頭,可在薑元寧的心裏,關衾玉仍是任人可欺的之人。


    那日若不是有薑稚替她出主意,哪會將自己逼的亂了陣腳。


    薑元寧不動聲色的扶了一下肚子,笑意盈盈的走到關衾玉的跟前站定:“沒想到能在這裏遇見關姑娘,倒是有緣。聽說關夫人近日來正四處打聽替關姑娘相看夫婿,想來關姑娘好事將近了?”


    “也是,關姑娘才情過人,自是不愁求娶之人的。隻是關夫人這般,倒讓人誤會關姑娘是否有什麽不妥之處,要不然怎會如此恨嫁呢。”


    關衾玉麵色一白,接著有些驚惶的看向了陸喻州。


    自從迴府後,徐夫人便四處打聽尚未婚配的年輕公子。


    她不是沒有拒絕過,隻是收效甚微。


    挑了數日,徐夫人最為屬意的正是輕車都尉之子尚嶸。


    她今日來了這茶樓除了擔心薑稚,也是為了看尚嶸一眼。


    結果失望至極。


    膽敢攔下太子車架,當眾置喙皇子,就知道是沒有腦子的人。


    好在,這件事並沒有旁人知曉。


    薑元寧見關衾玉不說話,以為戳到她的痛處不免有些得意。


    因為在記憶裏,眼前這位素有“才名”的關姑娘,上一世好像嫁的並不好。


    她可是一直記著被她當眾揭穿竊詩一事,自是要趁此機會出口氣。


    沒了人在一旁壯膽,關衾玉又恢複了膽小懦弱的模樣。


    隻低著頭不說話。


    沈楚月本就不喜薑元寧,見她竟像每事人一般又尋到關衾玉跟前來,忍不住嘲諷出聲:“說起好事,誰人不知陸夫人的夫君乃是會元榜首,說不得陸夫人日後還能成為狀元夫人。每年放榜之時,都會發生榜下捉婿一事,也不怪陸夫人要在皇後娘娘跟前賣弄。急著搏個才女的名頭,好與陸大人相配。


    說著沈楚月拿帕子掩了嘴:“可惜如今雞飛蛋打,反遭了恥笑。陸夫人,我若是你就在房中好多讀些書,不會到處丟人現眼。”


    薑元寧被擠兌的臉色青白一片,抖著手指著沈楚月卻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陸喻州本隻是冷眼看著,可薑元寧到底是他的人,她沒臉整個陸府也跟著沒臉。


    便上前一步將薑元寧護在身後,麵無表情的衝著沈楚月說道:“沈姑娘,慎言。”


    沈楚月反唇相譏:“怎麽,我說錯了?”


    陸喻州臉上閃過難堪之色,若不是記掛著薑稚,早就丟下薑元寧獨自走了。


    一直沉默著的關衾玉卻開了口,話卻不是對著陸喻州說的,而是漲紅著臉看向沈楚月,帶著哀求之意:“沈姑娘,得饒人處且饒人,陸夫人既已知錯何必糾纏下去。”


    “我糾纏?”沈楚月瞪大了眼睛,像是聽了極為匪夷所思的事情,甚至一下子站起身來。


    關衾玉仰著頭看她,一副怕極了的模樣。淚珠子要墜不墜,看著極為可憐。


    沈楚月的質問便卡在了喉嚨裏。


    她突然有些明白,為何每迴宴上,關衾玉永遠獨身一人。


    本想說些什麽,卻又覺得說什麽都隻是浪費口舌。


    該看得熱鬧沒看著,反惹了一身腥。沈楚月也沒了興致,不屑於再與關衾玉多說一句,徑直拂袖而去。


    沈楚月一走,她的位置便空了下來。


    薑元寧麵不改色的坐下,見關衾玉拿帕子抹淚,神色也有些一言難盡。


    弄了半天,關夫人急著將關衾玉嫁出去竟是因為她腦子有問題。


    自己與一個傻子爭個什麽勁兒。


    薑元寧從盤中拿了一塊糖漬陳皮壓在舌底。


    關衾玉擦幹眼淚,仍是規規矩矩的坐著,心神卻跑偏了。全然落在了陸喻州身上。


    看著他的側臉,和放在窗欄上修長的手指,她想到了沈楚月說過的話。


    薑元寧與陸喻州並不相配,她隻是小官之女,又名聲掃地。


    古來便有榜下捉婿,若陸喻州高中後……自己向皇後求了賜婚的恩典呢?


    關衾玉的心砰砰的跳了起來。


    陸喻州全然沒想到,這一世還有一段孽緣。


    他居高臨下,緊緊的盯著王府的馬車。


    等著謝宴辭在長街上醜態百出。


    結果門簾一晃,卻是薑稚端著一盤橘子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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